日头落了又升，檐下的燕子去了又回，三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长到了三岁。
别家的娃这个年纪，早该满地疯跑，嘴里“爹娘”喊得响亮，急了会哭，乐了会笑，哪怕是挂着两条鼻涕泡，也浑身透着股活泛劲儿。
可三柱不一样，他总爱安安静静地坐在娘赵氏做的小棉垫上，要么在炕角，要么在门槛边，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大人忙活。
王氏纳鞋底，他就盯着那穿梭的针线；李老三劈柴，他就看着斧头起落的弧度；连老李头吧嗒烟杆的节奏，他都能看上半晌，嘴角偶尔会抿出个浅浅的弧度，却从不出声。
喂他吃饭，他就乖乖张嘴；把他抱到院里晒太阳，他就安安稳稳地靠在人怀里，不吵也不闹，乖得让人心头发软，又隐隐发慌。
“你家三柱……咋就不爱吭声呢？”
村里的老槐树底下，聚着纳凉的婆娘，见赵氏路过，王二婶忍不住探问，声音压得低低的，“别家娃这个岁数，能数手指头了，他这……莫不是真有点呆？”
这话像根细刺，扎得孙氏心里一紧。
她强笑着拢了拢围裙：“男孩子沉稳，好，好着呢。”
可转身往家走时，脚步却沉得像灌了铅。
李婆子正挎着菜篮子从菜园子回来，刚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几个婆娘扎堆嘀咕，那话里话外的，没一句好听的——“李老三家的娃怕是真不开窍两岁了还不会叫人，不是呆子是啥”……她当即就炸了，把菜篮子往地上一墩，“咚”的一声，惊得那几个婆娘都住了嘴。
李婆子年轻时也是村里有名的利落人，此刻眉头拧成个疙瘩，嗓门亮得能传到河对岸：“嘴巴长在你们脸上，也不能啥浑话都往外喷！
我家三柱招你们惹你们了？”
她往前挪了两步，指着那几个说闲话的，手都在抖：“我孙子咋了？
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待着，这叫乖巧！
你们家那小子三天两头打碎碗、爬墙头，哭得能掀了房顶，那就是机灵？
我看是野得没规矩！”
王二婶被她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我也没说啥，就是……就是看着娃太安静了……安静咋了？”
李婆子眼睛一瞪，声音更高了，“我孙子那是心里有数！
你们没瞧见？
他看他娘纳鞋底，眼睛都不眨，说不定心里早记下针脚了！
你们这些人，就知道盯着人家短处嚼舌根，自家娃偷鸡摸狗的事儿倒忘得干净！”
她越说越气，索性往石头上一坐，拍着大腿道：“我们家的孙子，轮得着你们说三道西？
他要是呆子，我这老婆子先把你们舌头割了！
我孙子将来定是个有大出息的，到时候让你们一个个都闭紧嘴！”
周围渐渐围了些人，李婆子也不管，只顾着护犊子：“谁再敢咒我孙子，别怪我老婆子不讲情面！
我家三柱乖巧可爱，比你们家那些猴崽子强百倍！”
正说着，孙氏抱着三柱从村口过来，远远听见婆婆的声音，赶紧加快了脚步。
三柱在娘怀里，小脑袋靠在赵氏肩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李婆子，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赵氏的衣襟。
李婆子见了，火气顿时消了大半，连忙起身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三柱的头，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奶的乖孙，奶奶在这儿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三柱眨巴着眼睛，看着奶奶，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个没牙的笑。
就这一笑，把李婆子的心都笑化了。
这么干净俊俏的乖孙！
她回头瞪了那几个婆娘一眼：“瞧见没？
我孙子啥都懂！”
说着，挎起菜篮子，护着孙氏和三柱就往家走，留下那几个婆娘在原地，脸色讪讪的。
风言风语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村里飘来飘去。
有人说：“老三和孙氏这辈子就盼着个儿子，偏生下来是个闷葫芦，怕是福薄。”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怕不是胎里带的痴傻，你看他那眼神，首勾勾的，哪像个机灵娃？”
李老三听了，拳头攥得咯吱响，好几次差点跟人吵起来，都被老李头用烟杆按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
老李头磕着烟灰，眼神却往屋里瞟——三柱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地上爬的蚂蚁，看得入神。
夜里，孙氏抱着三柱，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他爹，你说……咱娃这到底是咋了？”
她轻轻捏了捏儿子软软的小手，“哪怕他哭一声，闹着跟二柱一样皮实，我也安心啊。”
李老三蹲在床边，挠了挠头，抓肝挠肺般声音闷闷的：“明天……我带他去镇上找郎中看看。”
第二天一早，李老三和孙柔带着三柱坐上了李二叔公家的牛车往镇上去，孙柔在旁边扶着，往镇上赶。
郎中摸了脉，又看了看三柱的眼睛，捻着胡子说：“这娃脉象平稳，眼神清亮，不像痴傻的。
许是性子天生沉静，贵人语迟，再等等看吧。”
虽说是宽心话，可回村的路上，李老三夫妇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快到村口时，三柱忽然伸出小手，指着路边一朵黄色的小野花，喉咙里发出“娘、花。。”
的轻响，眼睛亮晶晶的。
赵氏心里猛地一跳，赶紧问：“三柱，你是想说摘这朵花？”
三柱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小脑袋晃了晃，像枝头的花苞。
李老三停下推车，弯腰把那朵小野花摘下来，递到儿子手里。
三柱紧紧攥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明白白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虽没出声，可那股子欢喜劲儿，却像暖光似的，照亮了他小小的脸庞。
李老三看着，忽然重重吸了口气，对赵氏说：“你看，咱娃不傻。
他心里啥都懂，就是不爱说。”
赵氏看着儿子手里的花，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带着点甜。
是啊，傻不傻的，旁人说了不算。
这是她的三柱，是她和李老三盼了多少年的儿子，安安静静的，也是她的心头肉。
只是那风言风语，还在村里飘。
李老三知道，要让这些话歇了，怕是得等段时间。
他望着远处的田埂，心里暗暗盼着，那一天能早点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