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厚重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条冰冷长廊的回声和若有似无的视线。
林深公式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门外:“江先生,换洗衣物在浴室,医生半小时后到。
请自便。”
“自便”两个字,在这座巨大冰冷的宅邸里,显得格外讽刺。
江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膝盖伤口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以及湿透衣物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房间很大,同样延续了整栋房子的风格:冷色调,极简,空旷。
一张宽大的床,铺着看起来价值不菲但触感冰冷的灰色丝绒床罩。
一面墙的落地衣柜,光洁得能映出人影。
独立的浴室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
空气里弥漫着和客厅一样的、清冽干燥的高级香氛味,试图掩盖一切属于“人”的气息。
一个精致的纸袋放在床尾凳上,里面是崭新的衣物,标签都还没拆。
江野瞥了一眼,是某个他不认识但一看就极其昂贵的牌子。
他没有立刻去拿衣服。
膝盖的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刺扎,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处的神经。
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幸好这里铺着地毯,虽然同样冰凉,但至少比外面的大理石好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湿透的、粘连在伤口上的破旧牛仔裤裤管。
动作牵扯到皮肉,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借着浴室透出的光,他终于看清了膝盖的惨状:一片血肉模糊,边缘红肿发炎,混杂着泥水和凝固的血痂,伤口深处似乎还嵌着细小的砂石。
雨水浸泡加上一路的摩擦,情况比在便利店屋檐下时更糟了。
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痛哼。
这种程度的伤,对他而言并非陌生。
孤儿院阴暗的储藏室,后巷混混的棍棒,甚至“好心人”施舍后变卦的拳脚……比这更重的,他也捱过。
只是这一次,伤口暴露在这过分洁净、一尘不染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狰狞和格格不入。
浴室里传来水声。
江野拧开热水,用毛巾沾湿,小心地避开伤口边缘,一点点擦拭掉腿上干涸的泥污和血渍。
每一下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脸色在浴室氤氲的水汽中越发苍白。
他看到了洗手台上放着的医药箱,打开一看,里面药品齐全,但大多是英文标签。
他辨认了一下,找到一瓶消毒用的碘伏和一卷纱布。
没有麻药,没有止痛片。
只有最基础的清创用品。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碘伏瓶盖。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拿起棉签,蘸满深褐色的液体,悬停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方。
闭了闭眼,心一横,棉签重重地按了下去!
“呃——!”
剧烈的、烧灼般的刺痛让他身体猛地一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混进睫毛上的水汽。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另一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
棉签在伤口里反复擦拭,带走污垢和部分腐烂的组织,也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楚。
鲜血混着碘伏,沿着小腿流下,在光洁的白色瓷砖上滴落,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就在他咬着牙,准备进行第二轮更深的清理时,浴室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江野猛地抬头。
顾砚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大概是刚从书房出来,身上还穿着那件解开了领口纽扣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似乎只是想穿过客房去拿什么东西,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浴室里的这一幕。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江野血肉模糊的膝盖上,那狰狞的伤口、混杂的血污和碘伏、以及少年因剧痛而扭曲苍白的脸和布满冷汗的额头。
然后,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白色瓷砖地板上那几滴刺目的、晕开的血珠。
空气瞬间凝固。
只有水龙头未关紧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顾砚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结。
那眼神,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混合着嫌恶和……某种极其复杂情绪的烦躁。
“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刚处理完工作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江野握着染血的棉签,手指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痛楚的颤音:“清理伤口,先生。
医生说还要等一会儿。”
他顿了顿,补充道,“抱歉,弄脏了地板,我马上擦干净。”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旁边的毛巾擦拭地上的血迹。
“别动!”
顾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几步跨进浴室,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狭小的空间似乎更显逼仄。
他看也没看江野,目光锐利地扫过洗手台上的医药箱,似乎在寻找什么。
随即,他拉开洗手台下方的储物柜,动作有些粗暴地翻找着。
瓶瓶罐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几秒钟后,他猛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灰色金属扁盒。
盒子设计极其简约,没有任何标识,只在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类似化学分子式的凸起印记。
他“啪”地一声打开盒子。
里面是几支独立密封的、像眼药水一样的细长软管,装着半透明的淡绿色膏体。
一股极其清凉的、带着薄荷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碘伏的刺鼻。
顾砚舟抽出一支软管,看也没看江野,随手就朝着他扔了过去!
那小小的软管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江野赤裸的、沾着血污和水渍的小腿上,然后掉落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用这个。”
顾砚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更添了一层刻意的疏离和嫌弃,“别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别再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更别弄脏我的埃及棉床单!”
他的语气极其不耐烦,仿佛江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
他扔完药膏,甚至没有再多看江野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难以忍受。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浴室,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客房门外,留下那扇门微微晃动着。
浴室里,只剩下江野一个人,以及那支静静躺在地上的、小小的淡绿色软管。
空气里还残留着顾砚舟身上那种清冽干燥的雪松香气,混合着薄荷药膏的清凉气味,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和碘伏味道,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组合。
江野的目光,从门口收回,缓缓落在那支药膏上。
他弯腰,忍着膝盖的剧痛,将它捡了起来。
软管入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那个小小的分子式印记。
他拧开密封的管盖,一股更加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薄荷清凉气息涌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似乎连伤口的灼痛感都减轻了一丝。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淡绿色的膏体。
触感细腻冰凉,像上好的玉石。
他迟疑了一下,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膝盖狰狞的伤口边缘。
一股极其强烈、却又无比舒适的冰凉感瞬间渗透皮肤,首抵痛楚的根源!
那火烧火燎的剧痛,竟像是被冰水瞬间浇熄了大半,只留下一种麻木的、被包裹的清凉感。
甚至伤口周围红肿发炎的地方,也似乎随着药膏的渗透而微微平复了一些。
这药……绝不是普通药店能买到的凡品。
效果立竿见影得惊人。
江野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支小小的软管,又抬眼看向门口——顾砚舟早己消失的方向。
那个男人,用最嫌恶的语气,扔给了他最有效的药。
用“别弄脏床单”的羞辱,掩盖了深夜亲自送药的举动。
用转身离去的决绝,藏起了那瞬间紧蹙的眉头和……喉结那一下几不可察的滚动?
“谁伤的?”
那句低沉、压抑着某种情绪的问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虽然最终没有问出口。
江野沉默地涂抹着药膏,动作细致而缓慢。
冰凉的药膏抚平了伤口的灼痛,却在他心底点燃了另一簇更加难以言喻的火苗。
他将那支用掉一小半的软管盖好,没有放回那个银灰色的金属盒子,而是紧紧攥在手心。
药膏带来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一路蔓延。
他拖着包扎好的伤腿,慢慢挪到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的水晶烟灰缸,冰冷剔透。
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层细腻的绒布衬底。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支小小的、印着神秘分子式的淡绿色药膏软管。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了进去,推上抽屉。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倒在冰冷昂贵的灰色丝绒床罩上。
膝盖的剧痛在神奇药效下己经转为钝痛和麻木的冰凉,但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旧浓稠如墨。
而在书房里,顾砚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手里端着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他拿起手机,屏幕冷光照亮他紧抿的唇线。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低沉得如同窗外压抑的夜色,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戾气:“林深,给我查清楚。
孤儿院所有涉及体罚、虐待的记录,特别是……针对编号0713的。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报告放在我桌上。”
窗外的雨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叩问着某些被刻意掩埋的、沾着血与痛的过往。
那支被江野珍藏进抽屉底层的薄荷药膏,无声地见证着这冰冷金笼里,悄然滋生的第一缕异常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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