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小说《瓦砾里的光》的第二章。
---第二章:离乡的绿皮车天还没亮透,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勉强糊在窗户上。
李毅几乎一夜没合眼。
不是不困,是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乱糟糟地拧成一团,撑着他的眼皮。
母亲的哭声,大哥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那颗沉到谷底的心,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动作机械地往那个印着“化肥”字样、己经磨损得看不清原色的编织袋里塞东西。
几件换洗衣服,都是旧的,领口和袖口有些松垮变形了;那支快没水的“前程似锦”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扔进了角落;最后,是压在枕头底下、皱巴巴的两百块钱——这是他攒了很久,原本打算买那双心仪运动鞋的“巨款”。
“得,鞋没了,钱变路费,这波血亏。”
他在心里自嘲了一句,试图用网络上的梗来冲淡那股几乎要把他淹没的酸楚。
厨房里,母亲王秀兰己经在灶台前忙碌了。
背影看着比昨天更佝偻了几分。
锅里煮的是面条,旁边还罕见地卧了两个荷包蛋。
“起来了?
快,趁热吃。”
母亲转过身,眼睛肿得像核桃,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我不饿……”李毅嗓子发干。
“胡说!
出门哪能不吃饭?
路上饿着了咋办?”
母亲不由分说地把盛得冒尖的一大碗面推到他面前,碗里雪白的面条和金黄的荷包蛋,刺得他眼睛发涩。
他埋下头,扒拉着面条,食不知味。
母亲就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心疼,有愧疚,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到了那边……听强子的话,别惹事。”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夜哭泣后的沙哑,“干活……别太逞强,你年纪小,没人会说你。
跟工友处好关系,吃亏是福……”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
李毅只是“嗯嗯”地应着,不敢抬头。
他怕一抬头,看到母亲的眼神,自己那点伪装出来的坚强就会瞬间崩塌。
“儿啊……” 母亲的声音突然带上了更重的哭腔,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掐得他有点疼,“是爸妈没本事……对不住你……”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李毅努力维持的气球。
一股混合着委屈、不甘和认命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把那股酸意逼回去,闷声说:“妈,你说啥呢……我自己不想念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天光渐渐亮了些,能看清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模糊的轮廓。
大哥李文从里屋走出来,眼圈乌黑,胡子拉碴,完全没了平时大学生的那种清爽劲儿。
他沉默地走到李毅身边,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什么?”
李毅没接。
“我……我跟同学借的。”
李文的声音很低,带着宿醉般的疲惫,“一千块。
你拿着,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
李毅看着那个信封,又抬头看看大哥。
他知道,这一千块,对还在读书的大哥来说,意味着接下来要啃多少顿馒头,要做多少份家教。
这份情,太沉了。
“不用。”
李毅把信封推回去,语气生硬,“我有钱。
你留着念书。”
“小毅!”
“我说了不用!”
李毅猛地提高音量,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毕业找个好工作!
别让我……别让咱家这牺牲白费!”
这话带着刺,扎向李文,也反弹回来扎在他自己心上。
李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收了回去。
兄弟俩之间,隔着一道无声的鸿沟,里面流淌着愧疚、责任和无法言说的痛。
一首沉默的父亲李建国,拄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糙木棍,出现在里屋门口。
他的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悬空着,整个人靠在门框上,像一棵骤然被雷劈倒的老树。
他看着李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那眼神不再是往常的严厉,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李毅避开父亲的目光,拎起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抗在还很单薄的肩膀上。
“我走了。”
他说。
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有多余的告别,他转身,踏出了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门。
母亲压抑的哭声终于在身后爆发出来,像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他的脚步。
但他没有回头。
村口,强子哥己经在等着了,旁边停着去县城的破旧中巴车。
强子比他大五六岁,早就出去闯荡,皮肤黝黑,穿着紧身的T恤,嘴里叼着烟,一副“社会人”的派头。
“呦,毅娃子,来了?
东西给我!”
强子爽快地接过他的编织袋,掂了掂,“就这点?
走吧,车要开了!”
李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晨曦微露,他家那栋低矮的瓦房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薄雾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门口,母亲被大哥搀扶着,还在抹泪。
父亲的身影,在门框里,成了一个模糊、佝偻的黑点。
他猛地转回头,踏上了中巴车。
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和颤抖,像个肺痨病人。
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离开村庄,驶向县城。
李毅靠在肮脏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树木、熟悉的景物。
这一切,曾经是他的全世界,如今正被他快速抛弃。
“人生就是一场无限流游戏,可惜我这开局,抽到的绝对是地狱难度体验卡。”
他闭上眼睛,试图用胡思乱想来抵御心里那股空落落的疼。
到了县城,又辗转找到火车站。
李毅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
绿色的车皮,长得望不到头,像一条沉睡的钢铁巨蟒。
站台上挤满了人,各种方言、汗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而充满焦虑的气息。
强子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挤上车,找到硬座车厢。
位置靠窗,算是幸运。
李毅把编织袋塞到座位底下,像守护着全部家当。
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
站台开始移动,越来越快。
县城低矮的建筑、杂乱的电线杆,一一被甩在身后。
李毅死死地盯着窗外,仿佛要把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刻进眼睛里。
火车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连成了模糊的色块。
田野、村庄、河流……一切都飞速地向后奔去,连同他的童年、他的校园、他那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己然凋谢的青春,统统被甩在了身后。
前方,是未知的、庞大的、传说中遍地黄金也遍地荆棘的南方。
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两百块钱,硬硬的还在。
然后,他的手碰到了一小撮粗糙的、硬硬的纸片。
他疑惑地掏出来,摊在手心。
那是几张被撕碎、又勉强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的纸片。
正是他那张被撕碎的成绩单。
虽然布满裂痕,但“李毅”、“518”这几个字,却被小心地拼凑在一起,依稀可辨。
是谁?
在他离开后,在那一地碎片里,一点点把它找出来,粘好的?
母亲?
大哥?
这小心翼翼的、无言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头剧震。
它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嗤”地一声,在他一片漆黑的心房里,划亮了一道细微却灼痛的光。
他攥着这团带着裂痕的“希望”,看着窗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密集的楼房和工厂。
火车轰鸣着,载着他和他破碎的梦,义无反顾地冲向命运的下一站。
可是,那片传说中的沃土,真的会温柔以待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十六岁少年吗?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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