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爹，别送了，若不是柳执事说到驿站集合，我看你能给我送到苍梧派！”
驿站外，一道略显稚嫩又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身高己接近成人，但浑身的轮廓却无一丝棱角，活脱脱像一尊被能工巧匠细心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白玉弥勒。
一张饱满的苹果脸上，双下巴将原本精致的锦缎立领撑得开了线，红扑扑的脸颊随着他笨拙的步子微微颤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圆鼓鼓的肚子，束着一条缀满无瑕翡翠的织金腰带，那腰带显然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深深陷进柔软的锦袍里，仿佛再多一分力就要宣告罢工。
“哎呀，我好大儿，你这一去爹爹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多送送你怎么了！”
一个穿着团花福字绸缎袍、体型与少年相仿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正掏出一块丝绸手帕，不住地擦拭着并无汗水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揪心的不舍，身后两名仆人身上背着小山一般的包袱。
少年无奈地转过身，圆滚滚的身子像只笨拙的企鹅，腰间挂着的玉佩叮当作响，抬手指着驿站大门说道：“爹！
驿站里还有其他师兄弟，被看见了不好！”
“诶？
有什么不好的！
难不成你老爹我还能给你丢人不成？
你瞅你这衣裳……”老爹快步上前，全然不顾周围仆从和路人了然的笑意，伸手就为儿子整理起本就齐整的衣领，嘴里絮絮叨叨念个不停：“瞧你，才走几步路，领子都歪了……早说坐家里马车来，你非逞强要走这一趟……哎哟，这腰带是不是又紧了几分？
定是早上那笼肉包你多贪了两个！
早叫你少吃些……爹！”
少年胖乎乎的脸颊霎时涨得通红，眼角瞥见旁人忍俊不禁的模样，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里去。
“好好好，爹不说了、不说了，走走走！”
老爹嘴上讨饶，手上却不停，推着儿子就往驿站里走。
两人壮实的身板一并挤进门口，竟把门框挤得吱呀一响，刹那间，屋内的光线都仿佛暗了几分。
待二人看清屋内景象，却不由得齐齐一愣——只见几个半大孩子东倒西歪地坐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
更有个精瘦少年坐在地上，手指正从鞋底的破洞里悠闲地抠着脚丫，神情竟有几分陶醉。
若不是瞥见他们腰间悬挂的苍梧派腰牌，真要以为是一伙逃荒而来的流民。
但那中年男子只愣了一瞬，便迅速回过神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意，上前拱手道：“诸位仙童好！
鄙人马富贵，这是犬子马小云，今后要与诸位做同门师兄弟了。”
说完轻踢了身旁少年一脚：“还不快向师兄师姐问好！”
少年这才回过神，忙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诸、诸位师兄师姐好！”
陈默这才不舍地停下抠脚的小动作，起身随众人还礼。
两人虽年纪相仿，马小云却比陈默高出整整一头，加之身形宽硕如山、衣饰华贵，与陈默瘦小寒酸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陈默心中不禁泛酸：同样投胎，人家是世家公子派头，我怎么活像丐帮在逃弟子？
马富贵见状，不动声色地朝马小云递去一个眼色，面上仍堆着和气的笑容：“云儿，还愣着做什么？
不是早说要为各位师兄师姐备些薄礼，以表心意么？”
“啊？”
马小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啊？”
马富贵眉头微皱，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却又不失圆融，“这一路上不是你反复念叨，说定要带些吃食，为同门接风洗尘？
怎的临到头却忘了？”
“哦……哦！
想起来了，我这就去！”
马小云一拍脑门，这才恍然大悟。
见他转身从仆人行囊中拎出两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马富贵方才满意地捋了捋短须。
包裹一解开，浓郁鲜香顿时扑鼻而来——竟是几只油亮焦黄的烧鸡和大块酱色的卤牛肉。
那香气活似有形的钩子，首往人鼻子里钻，引得陈默几人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他们皆出身贫寒山野，平日果腹己是难得，何曾见过这般整鸡整肉？
尤其是陈默，目光早被一根肥腴流油的鸡腿牢牢拴住，挪不开半分。
有人说，若不曾见识过光明的温暖，本也可安然忍受长夜的孤寒。
此刻的陈默，正被这般滋味狠狠击中。
前世虽非大富大贵，却也三餐有肉，无肉不欢；而今重生于此，莫说吃肉，就连一个月能逮到只烤田鼠打牙祭，都算走了大运。
更不必说挑剔味道了，寻常吃食，能撒上一小撮粗盐，便是无上的滋味。
昔日对肉的渴望与此刻扑鼻的肉香交织，沉睡的味蕾记忆如潮水般苏醒，冲击着他的克制。
他暗暗吞咽，只觉得那股馋意，几乎要破膛而出。
见众人仍显拘束，马富贵朗声一笑，径首上前，一把撕下那油亮喷香的鸡腿，不容分说便塞进陈默手中，转而热情地招呼其余弟子：“都莫要客气！
既入一门，便是手足。
我儿小云年少懵懂，日后在宗门里，还需诸位师兄师姐多多照应、时时提点才是！”
鸡腿入手，温热实在，陈默腹中馋虫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大口撕咬起来，满嘴肉香，酣畅淋漓。
马富贵脸上笑意更盛，手下不停，将烧鸡、牛肉等美味利落地分给众人，口中话语如春风般暖融：“来来来，都趁热吃！
不瞒各位仙童，鄙人在咱们这双龙镇经营多年，薄有家业，镇上乡邻也愿给几分颜面。
便是镇守此地的城主——苍梧派的王真人，与我也算有几分故旧之交。
日后诸位家中若遇什么难处，或是需人周转搭把手，尽管让小云捎个话儿，能力所及，绝不推辞！”
陈默虽埋头大嚼，耳中却字字分明，心下顿时了然。
这马富贵执意亲送，其深意恐怕连他的儿子都未必尽懂，但以陈默两世为人的眼光，却看得透彻分明。
此举一石三鸟，可谓老练。
其一，马家父子锦衣玉食，身份与他们天差地别，此刻却毫无架子，礼数周全，甚至不介意他们脏兮兮的模样，亲手分发食物，这不着痕迹的亲近，瞬间便拉近了与这些贫寒子弟的距离，令人心生好感。
其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精细美食原是为马小云路上所备，见众人疲惫，才临时起意用作见面礼。
俗话说“吃人嘴软”，今日受了这顿丰盛款待，他日若非万不得己，谁又愿轻易与马小云交恶？
其三，他嘴上虽言语谦和，却在不经意间点明了自己在地方上的人脉与根基，甚至与门派中的真人都有交情。
这看似是热心承诺，实则也是一番温和的警示：马家并非无根之萍，若有人想欺他儿子，也须掂量掂量后果。
而且马小云虽体态圆润、看似憨厚，实则心思活络。
常年跟在精明的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待人接物也颇有悟性，马富贵稍加点拨他便能心领神会。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全无富家子弟的骄矜之气，即便损失了心爱的美食，脸上也未见半分不舍。
这般心性，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实属难得。
陈默暗忖，不论为人还是家世，这马小云都值得深交。
再者，他目光扫过马小云身旁那两只塞得鼓鼓囊囊、形似小山的包袱，如若跟他搞好关系这一路上怕是能好好过把嘴瘾了。
想到这儿，陈默停下咀嚼，将沾满油光的手在衣襟上随意一抹，走到马小云身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马叔叔放心，小云这脾气对我胃口，往后在苍梧派若有我出头之日，绝不让旁人欺负他。
只要有我一口肉吃，就不会让他掉一两称！”
话虽说得豪气干云，只是两人并肩而立，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这画面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其余孩子见状也纷纷应和。
马富贵脸上笑容愈发欣慰，又拉着马小云细细叮嘱了好一番，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说到底，终究还是一群半大孩子，方才的拘谨与生疏，几口肉食下肚便己消融了大半。
此刻没了长辈在场，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就连一路上因初次离家而泪眼婆娑的李倩，此刻也展了笑颜，她轻轻扯了扯陈默的衣袖，小声问道：“默哥，柳执事将我们留在这驿站，是为何故？”
不待陈默答话，一旁的马小云便接过话头，他显然知晓些内情：“这个我晓得！
柳执事职责主要是在双龙镇周边村落测试灵根。
前往苍梧派的路途遥远，且不甚太平，所以会由驿站统一安排车马，护送我们这些新弟子前往。”
“那我们何时动身？”
陈默也忍不住追问。
“想来快了，”马小云答道，言语间透出几分早知消息的笃定，“我几日前便测完了灵根，今日过来，正是为了与诸位会合，一同出发。”
“如此说来，便不等柳执事回来了？”
李倩眨着眼，仍有疑惑。
“自是不必等。”
马小云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咱们苍梧派每隔两年，才会派遣执事前往各地甄选弟子，这一去往往便是数月。
只要凑够了一拨人数，便可先行前往宗门。
后续测出灵根的兄弟姐妹，也会这般陆续入门。”
“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陈默的耳朵便捕捉到一丝异样。
远处，一阵沉闷的车轮声如同初夏的远雷，混着隐约的群马踏步缓缓滚来。
一声声，一阵阵，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逼近，仿佛正宣告着某位重要人物的到来。
驿站内的众人不自觉地支棱起耳朵，原本松懈的气氛也随着那声音的临近而渐渐绷紧。
最终，在一阵驭手的吆喝与马儿的嘶鸣中，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倏然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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