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收工的哨子才响。
陈铁山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跟着矿工们往工棚走。
矿灯早就灭了 ——“满铁” 给的煤油只够用到收工,要是敢多烧一滴,就得被矿警抽鞭子。
天黑得快,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凉得像冰,却压不住身上的疼 —— 另一个工作面的支架更糟,挖煤时他被掉下来的煤块砸中了腰,现在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针在扎。
工棚外的空地上,堆着几堆黑黢黢的煤,是白天没运完的。
旁边拴着两头瘦骨嶙峋的驴,是拉煤车的,此刻正低头啃着混了雪的干草,偶尔甩甩尾巴,赶走落在身上的雪。
几个矿警背着手在空地上晃,手里的鞭子别在腰上,眼神扫过每个矿工,像在找茬。
“都快点!
别磨蹭!”
一个留着疤的矿警喊着,他是矿警队的小头目,姓李,大伙都叫他李疤脸,据说他脸上的疤是早年跟人抢地盘时被砍的,下手最狠。
陈铁山缩了缩脖子,想赶紧进工棚 —— 他今天没挖到规定的量,怕被李疤脸盯上。
可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 “啪” 的一声,还有人的惨叫声。
他回头看,只见李疤脸正揪着一个年轻矿工的衣领,手里的鞭子往地上抽,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那年轻矿工是河南来的,叫小三子,才十六岁,个子瘦小,说话都带着怯生生的劲儿,因为家里穷,跟着叔叔来矿场,想混口饭吃。
“你小子,身上藏的啥?”
李疤脸的声音又粗又狠,手往小三子怀里掏,掏出一块黑黢黢的东西 —— 是块巴掌大的煤,上面还沾着雪。
小三子脸都白了,赶紧摆手:“李警官,俺没偷!
这是俺衣服上沾的,俺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李疤脸冷笑一声,鞭子 “啪” 地抽在小三子胳膊上,“矿上的规矩你不知道?
煤是‘满铁’的,沾一点都算偷!
今天不教训你,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鞭子一下下抽在小三子身上,小三子疼得首哭,却不敢躲,只能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不停求饶:“俺错了,李警官,俺再也不敢了,您饶了俺吧!”
周围的矿工都停住了脚,却没人敢说话。
有的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雪;有的往工棚里退,怕惹祸上身。
陈铁山也攥紧了拳头,心里像烧着一团火 —— 他见过矿警欺负人,可小三子明明是被冤枉的,那点煤根本不够烧,怎么算偷?
“住手!”
陈铁山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 他原本想忍的,老周早上还跟他说 “少出头,活下去最重要”,可看着小三子缩在雪地里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要是弟弟在这儿,被人这么欺负,他也会心疼。
李疤脸回头,看见陈铁山,皱了皱眉:“你小子,想管闲事?”
陈铁山往前走了两步,雪地里的脚印深了几分:“李警官,他只是衣服上沾了点煤,不是故意偷的,您就饶了他吧。”
“饶了他?”
李疤脸笑了,手里的鞭子指向陈铁山,“你算个啥东西?
也敢跟老子说话?
是不是你也想挨鞭子?”
旁边两个矿警也围了过来,手按在腰上的刀柄上,眼神恶狠狠的。
周围的矿工都屏住了呼吸,有人偷偷拉陈铁山的衣角,想让他别管了,可陈铁山没动 —— 他要是退了,小三子今天肯定要被打残。
“俺不是想跟您对着干,” 陈铁山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一股子硬气,“只是觉得,这事不该这么办。
他还小,经不起您这么打。”
“好啊,你还敢顶嘴!”
李疤脸火了,扬起鞭子就往陈铁山脸上抽。
陈铁山早有准备,往旁边一躲,鞭子擦着他的耳朵过去,抽在后面的煤堆上,溅起一片煤渣。
李疤脸没想到他敢躲,更火了,扑上来想抓陈铁山的衣领。
陈铁山小时候在老家跟人打过架,知道怎么躲 —— 他往旁边一闪,同时伸出手,抓住了李疤脸的胳膊,轻轻一拧。
李疤脸 “哎哟” 一声,疼得弯下腰,手里的鞭子掉在了地上。
旁边的两个矿警见状,也扑了上来。
陈铁山松开李疤脸,捡起地上的锄头 —— 那是他刚从矿道里带出来的,还沾着煤渣。
他把锄头横在身前,眼神盯着两个矿警:“俺不想动手,你们别逼俺。”
矿警们愣了一下 —— 他们欺负矿工惯了,还没人敢跟他们动手。
李疤脸揉着胳膊,指着陈铁山:“反了!
反了!
你们还愣着干啥?
把他抓起来,扔矿道里喂耗子!”
两个矿警刚要上前,就听见有人喊:“李警官,这是干啥呢?”
众人回头,只见老周从工棚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缺了口的碗,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看了看地上的鞭子,又看了看李疤脸,笑了笑:“李警官,都是混口饭吃的,犯不着这么动气。
这小子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疤脸看见老周,脸色稍微缓和了点 —— 老周在矿场待了五年,跟矿警队的队长有点交情,平时矿警也不会太为难他。
“老周,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
“咋能没关系呢?”
老周走到陈铁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小子是俺同乡,今天俺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您看,小三子也知道错了,不如这事就这么了了?
回头俺让他们俩多挖两车煤,补回来,您看行不?”
李疤脸眯了眯眼,看了看陈铁山手里的锄头,又看了看周围的矿工 —— 矿工们都在看着,要是真动手,万一闹大了,队长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鞭子:“行,看在老周的面子上,今天就饶了你们。
要是再有下次,老子饶不了你们!”
说完,他带着两个矿警,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铁山松了口气,手里的锄头 “当” 地掉在地上。
他走到小三子身边,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小三子的胳膊上全是鞭痕,渗着血,脸上还挂着泪,却使劲摇了摇头:“俺没事,谢谢哥,要是没你,俺今天肯定完了。”
周围的矿工也围了过来,有人递过一块破布,让小三子擦脸;有人说 “铁山,你真勇”;还有人叹了口气,说 “以后可得小心点,李疤脸记仇”。
老周拍了拍陈铁山的腰,疼得陈铁山龇牙咧嘴。
“你啊,” 老周的声音很低,“刚才太冲动了。
李疤脸不是好惹的,这次有俺在,下次呢?”
陈铁山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雪,雪地里还留着鞭子抽过的印子。
“俺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他欺负人。”
“俺懂你的意思,” 老周叹了口气,“可在这儿,光有勇没用,得有脑子。
你今天救了小三子,大伙都记着你的好,可也把李疤脸得罪了,以后你得更小心。”
陈铁山点点头 —— 他知道老周是为他好。
刚才动手的时候,他也怕,可看着小三子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了。
他想起老家的爹娘,想起王二,想起矿道里被埋的三个兄弟,突然觉得,要是每个人都忍,那矿警只会更欺负人,矿工们永远没有活路。
“老周,” 陈铁山抬起头,眼神很亮,“俺知道您是好人,您能不能教俺,咋才能不被他们欺负?”
老周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天上的雪:“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煤的黑。
等开春了,雪化了,煤还是煤。
你记住,在这儿,光靠一个人不行,得靠大伙。”
陈铁山没完全懂,可他把老周的话记在了心里。
他扶着小三子往工棚走,小三子的胳膊还在疼,却一个劲地说 “谢谢哥”。
工棚里的灯亮了 —— 是用煤油灯,只有一盏,挂在棚顶的木梁上,昏黄的光照着十几张稻草铺,却照不亮矿工们眼里的苦。
有人给小三子找了点草药,是从矿场后山挖的,捣碎了敷在鞭痕上,虽然疼,却能止血。
陈铁山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摸了摸腰上的伤,又摸了摸怀里 —— 那点窝头渣还在,他掏出来,掰了一半递给小三子:“吃点吧,垫垫肚子。”
小三子愣了一下,赶紧摆手:“哥,俺不吃,你自己吃吧,你今天帮了俺,俺不能要你的东西。”
“让你吃你就吃,” 陈铁山把窝头渣塞到他手里,“明天还得挖煤,不吃东西不行。”
小三子接过窝头渣,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热的。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渣很硬,可他觉得比家里的白面馒头还香。
陈铁山看着他,心里有点暖。
他想起老周说的 “靠大伙”,或许,从今天开始,这冰冷的矿场里,能多几个肯互相帮衬的人。
雪还在下,工棚外的风 “呜呜” 地响,像在哭。
可工棚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年轻的矿工,一个啃着硬窝头,一个揉着腰上的伤,却在这黑窑似的地方,找到了一点活下去的暖意。
陈铁山知道,李疤脸不会善罢甘休,以后的日子会更难,可他不怕 —— 他有了想保护的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底气,就像老周说的,雪化了,煤还是煤,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他靠在稻草铺上,闭上眼睛,腰上的疼还在,可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求自己活下去的逃荒人,他要为小三子,为老周,为所有被欺负的矿工,争一口饭吃,争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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