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晴空万里。
昨夜的华枫，浑身像被抽走了力气。
或许是前日淋雨受了寒，或许是晓丽那番决绝的话掏空了心神，他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敢深想，倒头便睡，一睁眼，己是次日上午十一点。
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骨头都散了架，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茫。
“哥，你咋还躺着呢？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弟弟华强推门进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床上的华枫。
在他印象里，哥哥向来作息规律，每天六点准时起床，从没有赖床的习惯，可今天都快正午了，居然还躺在床上没起。
“没事，弟。
现在几点了？
爸妈去哪儿了？”
华枫开口时，才发觉喉咙又痛又痒，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他心里清楚，自己多半是感冒发烧了。
但他还是强撑着，声音含糊地对弟弟说道。
“都快十二点啦！
爸妈一早就去地里了，这两天正是种麦子的时节，得抓紧播种呢。”
华强看着哥哥额头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眼神里满是担忧。
“知道了，我过会儿就起来，你先去做你的暑假作业吧。”
华枫轻声说道，不想让弟弟过多担心。
“哥，你真没事吗？
脸上的汗都没停过。”
华强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真没事，别瞎想。”
面对弟弟这般真切的关心，华枫实在不知该如何再多说，只能重复着让他安心的话。
“那哥你快点起来吃点东西，我先回房写作业了。”
华强说完，轻轻帮华枫带上房门，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华枫咬着牙，慢慢挪下床，费力地穿上衣服，一步步挪到一楼，拿起脸盆接了水，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到二楼房间，他对着镜子一照，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脸颊也显得清瘦了不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一楼厨房，他费了好大劲才喝下两碗小米粥。
其实肚子还空落落的，可心里堵得慌，实在没什么胃口，再多一口也咽不下去。
家里没有备着感冒发烧的药，他现在浑身乏力，也没力气上山采草药。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办法——华枫走回房间，关紧房门，褪去外衣，从抽屉里取出那包银针。
他捏起一根银针，凑到酒精灯上烤了片刻消毒，随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凭着记忆里医书上的图谱，咬了咬牙，将银针缓缓刺入身上的穴位。
接着，他又连续拿起几根银针，一一消毒后，精准地扎进其他对应的经脉穴位。
待所有银针都扎好，他盖灭酒精灯，随手将其塞到床底，便躺回床上。
说起来，用针灸治发烧，他还是头一回尝试，而且是在自己身上试验。
不过，这些年钻研医书，人体的每一个穴位他都烂熟于心，若非如此，也不敢这般“以身试针”。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家人察觉自己生病——毕竟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发烧，免不了要被追问缘由，他实在没力气解释。
躺在床上的华枫，只觉得浑身渐渐发烫，皮肤上传来阵阵发麻的触感，偶尔还能看到细小的雾气顺着银针顶端缓缓冒出。
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很快便浸湿了鬓角，连身上的床单都被汗水濡湿了一片。
但奇怪的是，随着汗水不断渗出，他身上的酸痛感渐渐减轻，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不知不觉间，倦意袭来，华枫又沉沉睡了过去。
首到下午三点多，门外传来弟弟轻轻的拍门声，华枫才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次醒来，他明显感觉浑身有了力气，喉咙的痛感和痒意也消失了——显然，烧己经退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几根银针一一拔出，仔细擦拭干净后，放回了装银针的盒子里。
华枫心里泛起一丝欣喜，这次针灸退烧的尝试居然成功了，这让他对针灸术能治疗更多病症，多了几分笃定。
他快速穿上衣服，打开房门，就看到弟弟华强正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
“哥，你是不是特别热啊？
怎么脸上还在冒汗？”
华强指着华枫额头的汗珠问道。
“嗯，是有点热。
对了，你找我有事吗？”
华枫顺势应道，转移了话题。
“我煮了玉米，刚出锅的，给你拿了几个上来。”
华强说着，举起手里装着嫩白色玉米的盘子。
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玉米，华枫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才发觉确实饿了。
“放书桌上吧，谢了弟。
对了，爸妈和妹妹吃过了吗？”
华枫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弟弟把玉米放下。
“爸妈吃完就又回地里种麦子了，妹妹去隔壁找堂姐玩了，我给她留了两个玉米呢。”
华强笑着回答。
“弟，想不想去小华山玩？”
看着眼前活泼的弟弟，华枫突然有些不舍——再过几天，他就要去上海了，或许该趁现在，带弟弟去小华山转转，既能让他开心，自己也能顺便采些山草药。
“想啊！
哥，我好久没去小华山玩了！”
华强眼睛一亮，兴奋地跳了起来。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华枫笑着说道，转身走向浴室。
十分钟后，华枫洗完澡，换上一身透气清爽的短袖短裤，浑身的疲惫仿佛都被温水冲散，整个人透着一股轻松劲儿。
他随手拿起桌上那几截还带着余温的玉米，掰下一半递给弟弟，两人一边嚼着清甜的玉米，一边慢悠悠地往小华山的方向走去。
关于小华山的来历，村里的老人们总爱念叨：这座山原本也叫“华山”，只因怕与陕西那座名满天下的华山混淆，才改叫了“小华山”。
更特别的是，山上随处可见各类野生草药，因此村里人也常叫它“药山”。
老人们还说，相传三国时期的神医华佗，曾特意来这座山上采过药，还为附近村子里患病的百姓免费诊治，留下了不少救死扶伤的传说。
而这村子之所以家家户户都姓华，连外嫁来的媳妇生下的孩子也随母姓华，据说是全国华姓人口最集中的村落，这也让小华山与“华”姓多了一层说不清的缘分。
一路说说笑笑间，兄弟俩很快就登上了小华山的山腰。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草木间，点缀着不少带着特殊气味的草药——叶片呈锯齿状的紫苏、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薄荷、贴着地面生长的蒲公英……华枫眼尖，很快就认出了几种能治感冒的草药，弯腰采了一把，用带来的布袋装好。
之后，他没急着赶路，而是拉着弟弟的手，一边在山间漫步，一边指着路边的草药细细讲解：“你看这株叶子圆圆的，摸起来黏糊糊的，叫‘雪见草’，嗓子疼的时候煮水喝特别管用；还有那个开着黄色小花的，是‘败酱草’，消炎解毒最厉害……”弟弟听得入了迷，时不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一摸草药的叶子，眼里满是好奇。
看着山上这般丰富的草药资源，华枫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既然有这么多值钱的草药，村里人怎么没能靠这个脱贫呢？
后来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早些年，村里人确实靠着上山采草药卖钱过活，那时家家户户都背着竹篓上山，不管大小、不管是否成熟，见着草药就往篓里装。
久而久之，过度采摘让山上的草药越来越少，好些珍稀品种甚至濒临绝迹。
村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召集全村人开了好几天会，最终大家一致同意：以后不再随意采摘草药售卖，只有谁家有人生病，才能凭着村里开的证明，到山上采少量对症的草药应急。
从那以后，小华山的草药才慢慢恢复了生机。
此刻，指尖捻着一片带着清香的草药叶子，华枫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把这些珍稀草药带回家人工种植，既能保护野生资源，又能靠着药材种植让村里人增收，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像被风吹过的烟一样消散了——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晓丽，心思瞬间被打乱，再也没心思细想种植草药的事。
“哥，你看山那边，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弟弟突然爬上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踮着脚朝山的另一边眺望，好奇地问道。
“过了那片树林，就是宿州的城区了。”
华枫顺着弟弟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楼房轮廓上，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宿州城区，那是他和晓丽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也是昨天亲眼看到她和“未婚夫”相谈甚欢的地方。
恍惚间，两年前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们还在宿州一中的教室里，晓丽坐在他前排，趁着课间转过头，指着窗外远处的山峦问他：“枫，你说从咱们教室这儿，能看到你家那边的山吗？”
他当时笑着回答：“能啊，往东边看，那座最高的山就是小华山，我家就在山脚下。”
晓丽眼睛亮晶晶的，拉着他的胳膊撒娇：“那等毕业以后，你带我去小华山看看好不好？
我想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现在，毕业早己过去，约定却成了泡影。
晓丽，你现在在哪里呢？
大概正陪着你的未婚夫，规划着属于你们的未来吧。
华枫在心里苦笑着，嘴角却扯不出一丝笑意。
“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在想什么呢？”
弟弟从石头上跳下来，跑到华枫身边，仰着小脸问道。
华枫低头看着弟弟懵懂的眼神，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话。
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两个人心里都装着彼此，却偏偏不能走到一起。”
“哥，你说的话好深奥啊，我听不懂。”
弟弟挠了挠头，随即又仰着小脸，一脸崇拜地补充道，“不过没关系，哥说的话肯定都是对的！”
在他心里，哥哥华枫是全村最厉害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真理”一样值得相信，可此刻看着哥哥落寞的神情，他又觉得有些惭愧——自己好像永远跟不上哥哥的思绪，没法为他分担忧愁。
“傻小子，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人写的。”
华枫揉了揉弟弟的头发，重新坐回石头上，目光又投向山的另一边，沉默不语。
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山间的草木上，也拉长了兄弟俩的身影。
华枫望着远处宿州城区的方向，心里默默想着：或许，在山的另一边的更远处，那座名叫“上海”的城市，才是能让他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吧。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华枫起身拉起弟弟的手，两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走。
山间的晚风轻轻吹过，带着草药的清香，可不管是谁看到华枫的模样，都会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化不开的落寞——那是藏在眼底的怅然，是压在心头的遗憾，任凭山间的美景也无法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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