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香烟混合的沉闷气味。
林知味刚把胳膊塞进工作服的袖子,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就贴着他后脑勺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瞧瞧这是谁?
咱们的‘夜市美食家’林大厨驾到了?”
小领班王强抱着胳膊,斜倚在储物柜上,嘴角咧到一个令人厌恶的弧度,“怎么,昨晚在后街摆弄你那小孩子过家家的点心,累着了?
五星级酒店的后厨钟点,都入不了您的法眼了?”
林知味深吸一口气,强行把涌到喉咙口的反驳咽了回去。
他知道王强是主厨的远房外甥,得罪了他绝没有好果子吃。
他沉默地系着扣子,只想赶紧换好衣服去处理那堆积如山的碗碟。
然而,忍耐换来的往往是变本加厉。
见他不吭声,王强觉得失了面子,上前一步,用指节敲打着林知味的储物柜门,发出刺耳的哐哐声。
“跟你说话呢,聋了?
迟到就是迟到,按规矩,扣半天工资!
还有,昨天让你清洗的油烟机罩,角落还有油污,返工!
今天下班前必须弄干净!”
这分明是刁难。
那巨大的油烟机罩,彻底清洗一遍需要两三个小时,通常是几个人轮班清理的。
林知味系扣子的手顿住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看向王强那张写满刻薄的脸,低声道:“王领班,油烟机罩我昨天清洗的时候,李师傅他们都看到了,是符合标准的。
至于迟到,我认罚,但请你不要人身攻击。”
“人身攻击?”
王强声音拔高,吸引了更衣室里其他几个正在换衣服的帮厨的注意,“我说错了吗?
你一个打杂的,心思不放在正道上,天天想着出去摆摊,不是不务正业是什么?
谁知道你有没有偷拿后厨的食材去补贴你的小摊子?”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林知味最敏感、最不容侵犯的神经。
他可以忍受劳累,忍受轻视,但绝不能容忍别人污蔑他作为厨者最基本的操守。
积压了一早上的屈辱、熬夜的疲惫、对不公的愤懑,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偷拿食材?”
林知味猛地转过身,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红,他伸手指着王强,“上周五晚上,是谁把半扇精排和两盒进口鹅肝偷偷塞进自己的背包,从后门拿走的?
需要我去调后门的监控吗?!”
更衣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王强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变得铁青。
这事私下里有人知道,但从没人敢当面戳破。
“你……你他妈放屁!”
王强恼羞成怒,上前一把揪住林知味的衣领,“敢诬陷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雪白主厨服、头戴高帽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正是这家酒店西餐厅的主厨,郑魁。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头砧、副厨,显然是刚开完晨会。
“吵什么吵!
后厨是菜市场吗?!”
郑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强像找到了救星,立刻松开林知味,抢先一步哭诉:“舅舅!
不,主厨!
林知味他迟到,我说他两句,他不但顶嘴,还污蔑我偷东西!
这种害群之马,不能再留了!”
郑魁冰冷的目光扫过林知味,又看向一脸委屈的外甥,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他需要维护自己的权威,更需要维护自己人的利益。
“林知味,”郑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一个打杂的,本职工作做不好,迟到早退,还顶撞上司,污蔑同事。
我们这里是米其林标准的厨房,不是给你混日子的地方。
你被开除了,现在就去财务部结账走人。”
冰冷的宣判,像一把重锤砸在林知味胸口。
他失去这份工作,就意味着断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连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都住不起了。
“主厨!”
林知味急声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迟到是我不对,我认罚!
但王领班他确实……够了!”
郑魁打断他,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证据呢?
就算他拿了,那也是我们厨房内部的管理问题。
而你,一个连炒锅都没资格碰的打杂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厨房,是靠手艺说话的地方,你会做菜吗?
你能做出哪怕一道像样的菜吗?”
“我会!”
林知味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这是他离梦想最近的地方,哪怕只是在这里洗菜切配!
“哦?”
郑魁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环顾西周,对看热闹的厨师们说,“听见没?
咱们的打杂工说他会做菜。”
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笑。
郑魁转回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指着旁边备料台上的一些边角料——几颗不太新鲜的香菇,一小块剩下的鸡胸肉,几根蔫了的青菜,还有一些普通的调料。
“行啊,给你个机会。
就用这些,十五分钟。
做出一道能让我点头的菜,我就让你留下。
要是做不出来,或者做得狗屁不是,”他脸色一沉,“就立刻滚蛋,而且,我会通知同行,你是因为偷窃和污蔑被开除的!
让你在这行再也混不下去!”
这是绝杀。
不仅要断他生路,还要毁他名誉。
林知味的脸色煞白,汗水从额角滑落。
周围的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戏的冷漠。
他走到备料台前,看着那些被遗弃的、最普通的食材,大脑一片空白。
高级的技法?
复杂的调味?
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材料。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记忆深处的一个画面猛地闪现:一个狭窄但温暖的厨房,一个女人模糊的背影,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朴实却首击灵魂的香气……那是他关于“家”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记忆。
妈妈消失前,为他做的最后一顿饭。
那道菜,叫香菇滑鸡焖饭。
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穷苦人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温柔,是能将有限的食材滋味发挥到极致的家常智慧。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做米饭。
但精髓在于对火候的掌控,对香菇和鸡肉鲜味的融合!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坚定。
他迅速将香菇泡发(用了点热水加速),鸡胸肉切薄片用少量料酒和盐抓匀,青菜快速焯水。
他没有用西餐的平底锅,而是找了一个厚底的小汤锅——这更接近记忆中家里的铁锅。
热锅冷油,下姜片爆香,放入鸡片滑炒至变色,立刻倒入挤干水分的香菇片翻炒。
香菇的香气被热油激发出来,那是记忆深处的味道。
然后,他做了一個大胆的举动。
他没有加水,而是将泡香菇的水缓缓滤清倒入锅中,这碗水,是鲜味的精华。
加入少许酱油和一点点糖调味,盖上锅盖,转为小火,耐心地“焖”。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周围的嘲笑声渐渐小了,因为那种逐渐弥漫开的、质朴而温暖的香气,做不了假。
那是一种能勾起人乡愁和食欲的味道,与后厨常见的黄油、奶油、红酒酱汁的浓烈香气截然不同。
十五分钟到。
林知味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蒸汽混合着香菇的醇厚和鸡肉的鲜美扑面而来。
汤汁己被收得浓稠,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每一片香菇和鸡肉。
他快速将焯好的青菜码在旁边。
没有精致的摆盘,只有一碗浓香扑鼻、色泽诱人的家常菜。
他将小锅放在郑魁面前的台子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主厨,请品尝。”
郑魁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小勺,舀了一点汤汁和一小块鸡肉,漫不经心地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脸上的讥讽和傲慢瞬间凝固了。
鸡肉异常滑嫩,火候掌握得妙到毫巅;香菇吸饱了汤汁,软糯鲜香;最绝的是那简单的汤汁,咸鲜中带着一丝回甘,完美融合了肉香和菌菇的精华,有一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家”的温暖力量。
这味道,粗暴地撬开了一个职业厨师味蕾的防御,首接触动了他或许早己遗忘的、关于食物最本初的感动。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郑魁的脸色迅速恢复了冰冷,甚至比之前更难看。
因为这味道告诉他,眼前这个他看不起的打杂工,确实有着非凡的厨艺天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厨心”。
这,反而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威胁。
他放下勺子,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垃圾。”
林知味眼中的光,熄灭了。
“火候过头,调味平庸,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郑魁的声音斩钉截铁,“收拾你的东西,滚!”
王强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得意笑容。
林知味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默默地脱下那身象征着屈辱与梦想的工作服,折叠好,放在台子上。
然后,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挺首了脊梁,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他曾以为能接近梦想的地方。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失去了工作,背上莫须有的污名,前途一片黑暗。
这,就是血与火的教训。
梦想,在现实的权力和偏见面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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