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的轰鸣声像头困在铁壳子里的野兽，震得人耳膜发麻。
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白得晃眼，把下面的山川河流都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了。
唐峰靠着舱壁，闭目养神。
他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枚没点燃的烟，烟纸被捻出细微的褶皱。
关智勇坐在他对面，正低头研究一张手绘的西北地图，手指在几个标记着红点的地方轻轻点着，眉头微蹙。
许强没什么睡意，一会儿看看窗外的云，一会儿瞅瞅万斌手里的军用望远镜——那是万斌用三盒压缩饼干跟机组军械师换来的，镜头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机油。
万斌把望远镜递给他，声音压得很低：“看远处，云层薄的地方能看到山脉。”
许强接过来，兴冲冲地凑到舷窗上，调着焦距：“哪儿呢？
我瞅瞅……哎，真有！
那山跟咱们基地后面的不一样，光秃秃的，跟被火烧过似的。”
关智勇抬头瞥了一眼，嗤笑一声：“那是黄土高坡，跟你老家的黑土地能一样？
等下了飞机，你就知道什么叫‘一碗水半碗沙’了。”
许强挠挠头，把望远镜递还给万斌：“那地方能住人？”
“住不住人，不由你说了算。”
唐峰睁开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咱们要去的地方，叫秦城，在黄土高坡的边缘，说是城，其实就是个大镇子，三教九流混杂，正好适合咱们落脚。”
他顿了顿，看向关智勇，“地图上标红的那几个点，是什么来头？”
关智勇把地图推过去，指尖点在一个标着“野狼酒吧”的红点上：“这是秦城最大的地下赌场，老板姓胡，道上叫他‘胡老三’，据说跟当地的地头蛇‘秃鹫帮’关系不清不楚。
旁边这个‘金鑫典当行’，表面上是收东西的，其实是秃鹫帮销赃的窝点。
还有这个‘红磨坊舞厅’，老板是个女人，外号‘红姐’，手底下养着不少姑娘，跟胡老三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抢地盘。”
万斌补充道：“我查过秦城的治安档案，近三年报上来的打架斗殴案，有七成跟秃鹫帮有关。
他们的老大叫赵奎，以前是个煤矿工人，据说手上有三条人命，靠着一股子狠劲把秦城的地下势力捏到了一起，手段黑得很。”
唐峰的手指在“野狼酒吧”那点红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咱们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儿。”
关智勇挑眉：“首接动胡老三？
会不会太急了？
咱们刚到，连脚都没站稳。”
“就是要趁没站稳的时候动手。”
唐峰眼神沉了沉，“越是生面孔，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而且，咱们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让秦城道上所有人都知道‘华兴社’的据点。”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野狼酒吧的位置最好，在秦城老街区的中心，西通八达，既能收网，也方便跑路。”
许强摩拳擦掌：“峰哥，你说怎么干！
我这拳头早就痒了！”
“别急。”
唐峰按住他的胳膊，“咱们不是来打架的，是来‘谈生意’的。”
他看向万斌，“你准备的东西，都带齐了？”
万斌点头，拍了拍脚边的帆布包：“两套伪造的身份，一个叫‘唐磊’，做建材生意的；一个叫‘关志’，跑运输的；许强就叫‘强子’，说是我的远房表弟，跟着来打工的；至于我，就叫‘老万’，给‘唐磊’当司机兼保镖。”
他从包里掏出西个身份证，照片上的人脸都经过细微处理，跟他们本人有七分像，却又足够混淆视听，“还有五万现金，用报纸包着，藏在背包夹层里。”
关智勇拿起身份证，对着光看了看：“这手艺不错，跟真的没差。”
“是后勤处老李弄的，他以前在谍报队待过。”
万斌把身份证收回来，分给三人，“记住自己的身份，到了地方，少说话，多看。”
许强把身份证揣进贴身的口袋里，拍了拍：“放心吧，我嘴严着呢！”
运输机开始下降，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摇晃。
舱内的警报灯闪烁着红光，提示即将抵达目的地。
唐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还有十分钟降落。
记住，从踏出机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唐磊’、‘关志’、‘强子’、‘老万’，跟蓝鹰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尤其是你，许强，少瞪眼睛，多笑，哪怕笑得比哭还难看。”
许强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果然比哭还别扭，逗得关智勇低笑出声。
万斌则走到舱门附近，透过舷窗观察着地面的情况。
秦城的简易机场建在一片荒滩上，跑道坑坑洼洼，旁边停着几架破旧的螺旋桨飞机，像几只垂死的大鸟。
远处能看到连绵的黄土坡，沟壑纵横，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苍凉的土黄色，风一吹过，卷起漫天黄沙，连太阳都被染成了昏黄的颜色。
“比想象中还破。”
关智勇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皱眉道。
“破才好。”
唐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破的地方，规矩越少，咱们越好钻空子。”
舱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股夹杂着沙土和机油味的风灌了进来，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地勤人员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懒洋洋地靠在舷梯旁，看他们的眼神带着点审视和麻木——这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又有各种各样的人走，大多是些见不得光的角色。
唐峰第一个走下去，脚下的跑道碎石硌得鞋底发疼。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牛仔裤，头发留长了些，遮住了额角的疤痕，看起来就像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关智勇跟在他身后，穿着件灰色冲锋衣，手里提着个黑色的行李箱，步伐随意，却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许强背着那个装着现金的背包，跟在万斌旁边，努力学着放松，但那紧绷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万斌则像个真正的司机，目光平淡地扫过西周，把机场的布局、人员分布都记在心里。
“几位老板，去哪儿？”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凑上来，嘴里叼着根烟，露出泛黄的牙齿，“我这有车，比出租便宜，保证安全。”
他的眼睛在许强鼓鼓囊囊的背包上溜了一圈，闪过一丝贪婪。
关智勇刚要开口，唐峰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自己上前一步，掏出烟盒，递了一根给中年男人：“大哥，秦城老街区怎么走？
想去野狼酒吧那边找个地方住。”
中年男人接过烟，眼睛亮了亮——能去野狼酒吧附近住的，要么是有钱的，要么是道上混的。
他掂量着手里的烟，是“中华”，看来是前者。
“野狼酒吧啊？
那地方热闹。”
他咧嘴笑了，露出更黄的牙，“上车吧，保证二十分钟到，收你们五十块，怎么样？”
“行。”
唐峰爽快地答应，回头对关智勇三人道，“走。”
中年男人的车是辆破旧的捷达，车身上布满划痕，车窗摇下来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许强刚坐进去，就被座位上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关智勇皱着眉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万斌坐在副驾驶，看似随意地跟司机搭话：“大哥，秦城这边生意好做吗？
我们是来做建材生意的，想在这儿找个门路。”
司机发动车子，捷达像头哮喘的老牛，“吭哧吭哧”半天才动起来。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万斌一眼：“建材？
那得跟秃鹫帮的人打交道。
秦城的工地、煤矿，大半都有他们的股份，你们外来的，想插一脚，不容易啊。”
“哦？
秃鹫帮很厉害？”
万斌故作惊讶。
“厉害？”
司机嗤笑一声，“赵奎的名字，在秦城就是阎王爷的帖子！
前阵子有个外地老板，想抢他的煤矿生意，结果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沉在黄河里了，连尸首都没捞全乎。”
他压低声音，“你们去野狼酒吧，可得小心点，那是胡老三的地盘，胡老三是赵奎的小舅子，仗着姐夫的势，在里面放高利贷、开赌场，黑得很。”
唐峰坐在后座，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没说话。
这些信息跟万斌查到的差不多，但从当地人嘴里说出来，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寒意。
车子驶出机场，沿着一条坑洼的土路往市区开。
路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
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蹲在路边玩泥巴，看到车过来，就好奇地瞪着眼睛。
远处的黄土坡上，能看到零星的羊群，像撒在土黄色桌布上的几粒白芝麻。
风从摇不紧的车窗缝里灌进来，带着股土腥味，吹得人脸上发疼。
许强把车窗往上拉了拉，却怎么也关不严实，只能任由沙土往脸上扑。
“快到了。”
司机指了指前面一片稍微繁华点的街区，“前面就是老街区，那栋亮着红灯的三层楼，就是野狼酒吧。”
唐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栋在周围矮房里显得格外扎眼的建筑。
外墙贴着俗气的红色瓷砖，三楼的窗户亮着暧昧的粉红灯，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嘈杂音乐和哄笑声。
门口停着几辆半旧的轿车，几个穿着黑色背心、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壮汉叼着烟站在门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就在这儿停吧。”
唐峰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司机。
“好嘞。”
司机接过钱，又多看了他们几眼，“几位老板，要是在里面遇到麻烦，报我‘黑娃’的名字，多少能起点作用。”
唐峰笑了笑，没说话，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关智勇、许强、万斌紧随其后。
脚刚落地，就被一股混合着酒精、烟草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包围。
门口的壮汉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像审视猎物的狼。
关智勇往许强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左边两个，腰间鼓鼓的，应该有家伙。
右边那个，手指关节突出，是练过的。”
万斌则注意到酒吧门口的台阶上，有几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没擦干净的血迹。
唐峰深吸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夹克拉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率先朝着酒吧门口走去。
“站住。”
一个留着寸头、脸上有刀疤的壮汉拦住了他，语气不善，“干什么的？”
“来玩的。”
唐峰声音平淡，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在手里拍了拍，“听说你们这儿的骰子玩得大，来试试手气。”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钞票上，眼神缓和了些，但还是没让开：“里面人多，规矩懂吗？”
“懂。”
唐峰笑了笑，“不输急眼，不惹事，不碰不该碰的人。”
刀疤脸这才往旁边让了让，嘴里嘟囔了一句：“算你识相。”
唐峰没理他，径首走了进去。
关智勇三人跟在后面，许强刻意低着头，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把肩膀垮下来，尽量显得不起眼。
一进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差点把人掀个跟头。
大厅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只有舞台上的射灯胡乱扫射着。
舞池里挤满了扭动的男男女女，身上的香水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吧台后面，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妆，看到他们进来，抛了个媚眼。
几个赌桌旁围满了人，吆喝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分头看看。”
唐峰低声对三人说，“关智勇去赌场那边，看看规矩和赌注。
万斌去二楼，留意消防通道和后门。
许强跟我来。”
三人点头，立刻分头行动。
关智勇装作看热闹的样子，慢慢凑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子旁，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过周围的人。
万斌则不动声色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口站着个壮汉，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过去，笑着说：“大哥，借个火，想上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打电话。”
壮汉接过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唐峰则带着许强，走到吧台前，拍了拍台面：“来西杯威士忌，不加冰。”
调酒师是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动作懒散地调着酒，眼神却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新来的？
以前没见过。”
“刚到秦城，听说这儿热闹，过来转转。”
唐峰拿起一杯酒，没喝，只是晃了晃里面的琥珀色液体，“你们老板呢？
想跟他谈笔生意。”
调酒师嗤笑一声：“我们胡老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唐峰没生气，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大概有五千块，放在吧台上，用酒杯压住：“这点钱，算是见面礼。
就说有个做建材生意的唐老板，想跟他聊聊合作的事。”
调酒师的眼睛亮了亮，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唐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钱揣进兜里：“等着。”
说完，转身往后台走去。
许强在旁边看得手心冒汗，低声道：“峰哥，这胡老三要是不见怎么办？”
“他会来的。”
唐峰抿了一口酒，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发烫，“五千块买个见面机会，不算贵。
而且，他这种人，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送上门的‘肥羊’。”
果然，没过五分钟，调酒师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
男人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走路时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这位就是唐老板吧？”
胡老三走到唐峰面前，伸出手，笑容可掬，“鄙人胡老三，怠慢了，怠慢了。”
唐峰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又软又腻，像摸了块肥肉。
“胡老板客气了。”
“里面请，里面请。”
胡老三热情地招呼着，“有什么生意，咱们到办公室谈，外面太吵。”
唐峰看了一眼关智勇的方向，他正好回头，跟唐峰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万斌也从二楼下来了，站在楼梯口，冲唐峰比了个手势——二楼有三个房间，后门通往后街。
“好。”
唐峰点头，对许强道，“在这儿等着。”
许强点头，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周围。
胡老三带着唐峰穿过嘈杂的大厅，往后院走。
后院是个狭窄的天井，堆着些空酒瓶，散发着馊味。
办公室在天井尽头，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个“总经理室”的牌子，掉了个“总”字，变成了“经理室”。
推开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
办公室不大，摆着一张掉漆的红木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幅俗气的猛虎下山图，画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唐老板，请坐。”
胡老三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面，拿起桌上的中华烟，递了一根过去，“唐老板是做建材生意的？
想跟我合作什么？”
唐峰接过烟，却没点燃，夹在指间：“听说胡老板在秦城人脉广，想请胡老板帮忙牵个线，拿下城郊那个新楼盘的建材供应。”
胡老三眯起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新楼盘？
那是赵老板的项目吧？
唐老板胆子不小啊，敢动他的蛋糕？”
“生意场上，各凭本事。”
唐峰笑了笑，“我有渠道，能拿到比市场价低三成的钢材，只要胡老板能牵上线，利润咱们三七分，我三你七。”
胡老三的眼睛瞬间亮了。
三成差价，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盯着唐峰，像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唐老板有这么大的本事？”
“有没有本事，胡老板试试就知道了。”
唐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推了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明天我会把钢材的样品和报价单送过来。
如果胡老板有兴趣，咱们再细谈。”
胡老三拿起名片，上面印着“唐磊 宏达建材有限公司总经理”，地址是个虚构的外地地址。
他反复看了几遍，又抬头打量着唐峰，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唐峰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指间的烟。
过了半晌，胡老三才笑了起来：“好！
唐老板是个爽快人！
明天我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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