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萧玦离去后,周岁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
宾客们面上依旧挂着笑,言语间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闪烁和急于离场的仓促。
陆明轩强撑着场面,额角青筋却隐隐跳动。
苏月柔被丫鬟搀扶着,脸色白得吓人,身子微颤,再不见平日半分娇弱风姿,倒真像是大病了一场。
投向沈清辞的目光,除了残留的惊恐,更添了毒蛇般的怨愤。
沈清辞却仿若未觉。
她从容地周旋于众夫人之间,言谈得体,姿态优雅,仿佛方才那场足以摧毁任何女子清誉的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那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如同鞘中寒刃,一闪即逝。
宴席终是潦草散场。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前厅的喧嚣瞬间被一种压抑的死寂所取代。
仆役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陆明轩猛地转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狠狠剜向仍瘫坐在椅中的苏月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费心安排的局,不仅没能扳倒沈清辞,反而险些将自己和苏月柔折进去,更在燕王和同僚面前丢尽了脸面。
尤其是燕王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苏月柔被他吼得一个激灵,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泣不成声:“姐夫……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安排得好好的,她怎么会不在那里……燕王他……闭嘴!”
陆明轩厉声打断,烦躁地踱步,“还嫌不够乱吗?”
他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就是“燕王”二字。
沈清辞静立一旁,冷眼看着这对狗男女内讧,心中毫无波澜。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那早己干涸发硬的酒渍皱褶,语气平淡地开口:“今日之事,虽是一场误会,却也给我提了个醒。
陆府内宅的规矩,是该好好紧一紧了。
今日能混进一个不明不白的“伙计”,明日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夫君身为朝廷命官,清誉最是紧要,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句句看似为陆明轩考量,字字却如软鞭,抽在他最疼的地方。
陆明轩猛地看向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讥讽或得意,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忧心家宅安宁。
这种无懈可击的姿态,让他心头那股邪火愈发无处发泄,憋得胸口发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硬邦邦道:“夫人所言极是。
内宅之事,日后还需你多费心。”
眼下,他不能再节外生枝。
沈清辞微微颌首,顺势道:“既如此,有些事便需立个章程。
今日那“伙计”提及的锦绣坊,我依稀记得,府上去年采买秋冬衣料,似乎并非此家。
也不知表妹是何时与这家铺子有的往来,竟劳动对方伙计亲自送到内院来看花样?”
她目光转向苏月柔,带着疑惑,“表妹若觉得往日负责采买的婆子不得力,大可与我言明,何须亲自劳神,还惹出这般误会?”
苏月柔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浑身发冷。
她哪敢承认是自己私下寻了人,许了银子让他冒充伙计前来,支吾了半晌,才勉强道:“我……我只是听闻那家料子尚可,随口问问……并未真要他送来。”
“原是误会。”
沈清辞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却不给她喘息之机,“既如此,为免日后再生类似事端,府中一应采买事宜,还是明晰些好。
各处的账目、人情往来,也需重新核验,免得底下人仗着主子宽和,生了怠惰期满之心。”
她转向陆明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夫君,我嫁妆中那几间铺子的账目,近来似乎也有些不清不楚。
我想着,明日便亲自去瞧瞧,顺带也看看府中公账上与这些铺子的往来。
内外肃清,方能安宁。
您觉得呢?”
陆明轩眉心猛地一跳!
她要去查铺子?
还要核对公账?
那些铺子,早己被他借着各种名目,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收益也大半落入了他的私囊,用以打点官场,收买人心/公账上与此相关的记录,更是经不起细查!
他原本想着沈清辞性子软和,不通经济,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如今她竟主动提起。
是因今日之事受了刺激,还是另有所图。
他审视着沈清辞,她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目光清澈,仿佛提出的只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
“区区几间铺子,何须夫人亲自劳神?
让管事将账本送来府中查看便是。”
陆明轩试图阻拦。
“眼见为实。”
沈清辞语气轻柔,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有些事,不亲自去看看,只听下人回禀,难免被蒙蔽。
夫君朝务繁忙,这些琐事,就不必操心了。”
她将“被蒙蔽”三字咬得微妙,陆明轩顿时想起今日险些被“蒙蔽”的窘境,一时语塞。
沈清辞不再给他反对的机会,微微屈膝:“若夫君无其他吩咐,妾身便先去瞧瞧阿曜了。
孩子今日受了惊吓,离不得人。”
说罢,她转身离去,裙裾微扬,带起一丝冷冽的香风,留下脸色变幻不定的陆明轩和惶惶不安的苏月柔。
回到房中,乳母正抱着咿咿呀呀的阿曜轻声哄着。
小家伙见了母亲,立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咧嘴笑了起来,全然不知白日里的惊涛骇浪沈清辞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柔软温暖的小身子传来的生命力,心中那片冰冷的杀意才稍稍被驱散,涌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为了阿曜,她必须更快,更狠地夺回一切。
“云雀,”她低声唤来心腹丫鬟,眼神锐利,“去查清楚,‘锦绣坊’到底怎么回事。
还有,明日我要去西街那间绸缎铺,你提前打点一下,不必惊动掌柜。”
云雀虽不解其意,但见小姐神色凝重,立刻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沈清辞便吩咐备车。
陆明轩早己上朝去了,苏月柔称病未出,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西街的“云裳绸缎庄”是沈清辞嫁妆里最大、收益也最好的一间铺子。
前世,就是在这间铺子里,陆明轩的心腹掌柜做空了账目,将她蒙在鼓里,最后更是联手苏月柔,将这日进斗金的产业一点点蚕食殆尽。
马车辘辘,停在铺子门前。
铺面颇大,装潢气派,此时己是客流如织,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看来生意极是红火。
然而这红火之下,又有多少油水流入了别人的口袋?
沈清辞扶着云雀的手下了车,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略显老成的绛紫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珠花,通身气度却沉静雍容,令人不敢小觑。
早有得了消息的副管事李二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小的给夫人请安!
夫人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快里面请!”
他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掌柜赵德发却并未第一时间出现。
沈清辞也不在意,随着李二步入店内。
目光缓缓扫过琳琅满目的各色绸缎、川流不息的客人、以及柜台后那看似忙碌的伙计。
“赵掌柜呢?”
她语气平淡地问。
“回夫人,掌柜的……一早就去码头查验新到的苏绸了,怕是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李二躬身回答,额角渗出细汗,“夫人若有吩咐,小的……无妨,”沈清辞打断他,径首走向柜台,“我随便看看。
把近三个月的账本取来我瞧瞧。”
李二脸色微变,支吾道:“账本……账本都锁在柜里,钥匙在赵掌柜身上,小的……哦?”
沈清辞挑眉,目光落在那并未上锁的账柜上,声音微冷,“是吗?
可我瞧着,那柜子似乎并未锁死。”
李二顿时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一个胖硕的身影急匆匆从后门跑了进来,正是掌柜赵德发。
他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气喘吁吁,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哎哟!
不知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清辞目光在他微乱的衣襟和沾着些许灰尘的鞋面上掠过,心中冷笑。
查验苏绸?
怕是刚从哪个温柔乡里被急唤出来的吧。
“赵掌柜辛苦,”她不动声色,“正好,把账本取出来我看看。”
赵德发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笑得更加热情:“夫人您金尊玉贵,怎好劳您看这些琐碎账目?
每月的收益,小不都是按时送到府上……我想看看详细的进出项,不成吗?”
沈清辞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还是说,这铺子我己做不得主?”
赵德发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今日这位一向不管事的夫人,眼神锐利得吓人。
他不敢再推脱,只得示意伙计取出厚厚几本账册。
沈清辞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目光快速扫过。
赵德发和李二垂手站在一旁,心跳如擂鼓,暗自祈祷这位夫人只是装装样子,根本看不懂。
然而,沈清辞的目光却在某一页顿住了。
她伸出纤指,点着一处记录:“这一笔,上月十五,售出杭绸十匹,进账六十两。
同一日,又记采买同品质杭绸十五匹,支出九十两。
赵掌柜,这是何故?
同一天,既大量售出,又大量购入,价格还相差甚远?”
赵德发头皮一炸,慌忙解释:“夫人明鉴,那日是……是先售出了一批存货,恰好又有新客预订,故而紧急补货,价格……价格略有浮动也是常有的……哦?
紧急补货?”
沈清辞又翻过几页,指尖再次点下,“那这一笔呢?
采买滇锦五匹,支出一百五十两。
据我所知,滇锦市价顶天二十两一匹。
赵掌柜这货,是镶了金边吗?”
赵德发腿肚子开始发软,冷汗涔涔而下:“这……这……还有,”沈清辞合上账本,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赵德发,“我看这账上,每月都有大笔打点、应酬支出,却未见相应收益回报。
赵掌柜打点的是何方神圣?
应酬的又是哪些贵客?
可否将明细与我一观?”
她每问一句,赵德发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账目做得并不算十分高明,糊弄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夫人绰绰有余,却经不起这般仔细推敲!
他万万没想到,沈清辞竟真的懂看账,而且眼光如此毒辣!
“夫人……这……这其中必有误会……许是账房先生记错了……”赵德发语无伦次,试图搪塞。
“记错了?”
沈清辞冷笑一声,将那账本重重拍在柜台上,发出“啪”一声脆响,惊得店内伙计客人都看了过来,“我看不是记错了,是有人心太大了!
拿我沈清辞当冤大头吗?!”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侯府嫡女与生俱来的威仪和主母的怒火。
赵德发和李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夫人息怒!
夫人息怒!”
“息怒?”
沈清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冰冷,“我看这铺子里的蛀虫,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
云雀!”
“奴婢在!”
“拿着我的对牌,立刻去请百通账房的刘老先生来!
让他带着人,给我彻底盘查云裳绸缎庄所有账目,一笔都不许漏!
但凡有不清不楚的地方,立刻报官!”
沈清辞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赵德发闻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彻底盘账?
还要报官?
那他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岂不是全要曝光?
“夫人!
不能报官啊!”
赵德发涕泪横流,爬上前想抱沈清辞的腿,却被云雀厉声喝止,“小的知错了!
小的鬼迷心窍!
求夫人饶小的一次!
小的愿意吐出所有银子!”
“你的账,稍后再算。”
沈清辞看也不看他,目光扫向店内噤若寒蝉的伙计和目瞪口呆的客人,扬声道,“诸位,今日云裳绸缎庄盘账歇业一日,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明日照常营业,所有货品一律九折,聊表歉意。”
她三言两语,稳住场面,既立了威,又安抚了客人。
很快,账房刘老先生带着人赶到,迅速接管了账房。
沈清辞坐在内堂,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听着外面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赵德发等人偶尔传来的哀嚎求饶,面色平静无波。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拔除了赵德发,还有李二,还有府中其他眼线,还有苏月柔,还有陆明轩……但今日,她成功地挥出了重生后的第一刀,精准地斩向了敌人的钱袋子。
疼痛,会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她沈清辞,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搓圆的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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