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谢云息便在王府那间僻静的厢房里深居简出。
门窗时常紧闭，无人知晓他在里面捣鼓什么，只有一日三餐和点心由仆役按时送到门口，他取了便迅速缩回房内，仿佛在守护一个不容窥探的秘密。
这番异状自然引起了后院女眷们的注意。
君珩的几位夫人按捺不住好奇，陆续寻了由头前来，想瞧瞧王爷那日亲自抱回来、还安置在近处的红衣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当她们见到谢云息真容，发现竟是个眉眼秾丽、气质却带着疏离冷峭的男子时，大多面露讶异，窃窃私语几句，觉得无趣，也就退下了。
唯独那位德夫人，来得最勤，也最是不同。
她每次来，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姿态温婉得体。
但谢云息何等眼力，第一次见面，他便注意到德夫人递过汤盅时，虎口处有层不易察觉的薄茧——那是常年习武或使用特定兵器才能磨出的痕迹。
又过了一日，德夫人再次来访。
这次她未带汤羹，只携了一名捧着精致点心的侍女。
“谢公子终日闭门不出，想必闷得很。”
德夫人笑意温婉，示意侍女将点心放在桌上，“这是江南新来的厨子做的蟹粉酥，王爷尝了都说好，特地让妾身送些来给公子尝尝鲜。”
谢云息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无色无味的特制胶质，用一块绸布盖住桌上的零碎工具，方才起身开门。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感激：“有劳德夫人挂心，谢某愧不敢当。”
德夫人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房间，尤其在紧闭的窗户和谢云息方才起身的桌案处略作停留，方才落回谢云息脸上：“公子客气了。
王爷忙于政务，无暇他顾，妾身等姐妹理应为王爷分忧，照顾客人。
只是不知公子在此住得可还习惯？
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开口。”
“一切皆好，王府招待周全。”
谢云息简短应答，心中警惕更甚。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关怀备至，但那份“观察”的意图，在近距离下愈发明显。
“那就好。”
德夫人走近两步，姿态亲昵了些，压低声音道，“说来惭愧，那日初见公子，见公子身着红衣，风姿卓绝，还以为是王爷终于开了窍，带了位妹妹回来，没成想竟是位俊俏的公子哥儿，倒叫姐妹们闹了笑话。”
她说着，掩唇轻笑，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谢云息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谢云息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一丝尴尬，避重就轻：“夫人说笑了，谢某乃戴罪之身，蒙王爷不弃，暂得栖身之所罢了。”
“公子过谦了。”
德夫人视线下移，忽然“咦”了一声，指向谢云息垂在身侧的手，“公子这手……真是灵巧，指节分明，只是这指甲边缘，似乎沾了些许……胶渍？”
她语气带着好奇，仿佛只是无意间发现。
谢云息心中一震！
他方才处理胶质时极其小心，没想到还是留下了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这德夫人的观察力，远超常人。
他立刻将手微微缩回袖中，淡然道：“劳夫人费心，不过是方才修补一件旧物，不慎沾上的些许黏胶，让夫人见笑了。”
“原是如此。”
德夫人恍然点头，笑容不变，“公子真是多才多艺。
不过此类黏胶气味大多刺鼻，公子房内却清新依旧，想必是极好的材料。”
她这话像是随口夸赞，却又点出了另一个细微之处——谢云息使用的材料气味极淡，并非寻常之物。
谢云息背脊微微发凉，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点家传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德夫人见试探不出更多，便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又闲话了几句家常，这才款款离去。
看着她消失在院门的背影，谢云息缓缓关上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这个德夫人，绝不仅仅是王府后院里一个争风吃醋的妇人。
她不仅身负武功，观察力敏锐，言语间更是步步机锋，一首在试探他的底细和正在做的事情。
她提到“红衣”，是单纯说笑，还是在暗示她知道那日君珩抱他回府的情景？
她注意到胶渍，是真的无意，还是己经对他的活动产生了明确的怀疑？
谢云息道了谢，背过身去饮用，却借宽袖遮掩，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迅疾探入汤中，又含在舌尖片刻。
银针并未变色，汤里无毒。
他心下稍安，疑虑却更深：她既不下毒，这般殷勤观察，目的何在。
德夫人并未久留，闲话两句便款款离去。
谢云息关上门，眼神微冷。
他确信自己制作人皮面具的核心物件都藏得严实，但这位德夫人每次进来，那双看似柔和的眼睛，总似有若无地在观察着什么，绝非寻常妇人的好奇。
“去查个人。”
谢云息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银针，“府里的德夫人，查她的来历、平日里的行踪，尤其是她虎口那层茧的由来，还有她每次来我院里，到底在看什么。
记住，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君珩。”
黑影颔首：“属下明白。”
话音未落，便又隐入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息望着空荡的院落，眉头微蹙——这君珩府里，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而君珩，自那日后便几乎泡在了书房。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皇帝将大量繁杂政务分派给这位最能干的弟弟，案牍劳形，昼夜不休。
对于后院这些皇兄赏赐、他从未沾染分毫的夫人们的动静，他无暇也无意过问。
这日深夜，谢云息看着小厨房里煨着的燕窝，心念微动。
他盛出一碗品相极佳的燕窝，缓步走向灯火通明的书房。
侍卫通报“谢云息求见”后，他端着托盘走了进去。
君珩正埋首于一堆公文之中，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
抬头见到是他，尤其是他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谢云息将燕窝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不等君珩开口，竟先取出一枚银针，当着他的面，仔细地探入碗中试了试。
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君珩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几分疲惫，更多的是玩味：“呵……没想到，曾经京城里最是肆意张扬、受尽万千宠爱的小世子，如今竟也学会了这般小心谨慎，还会亲手摆弄这些汤汤水水。”
他的目光落在谢云息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轻声道：“毕竟，寄人篱下，总得做点什么。”
谢云息收起银针，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只淡淡回道：“王爷的府邸，还真是卧虎藏龙，由不得谢某不小心。”
他话中有话，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向了后院的方向。
君珩闻言，笑容微敛，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但并未接话，只是重新拿起了朱笔，仿佛随口道：“东西放下，有心了。”
谢云息不再多言，躬身一礼，退出了书房。
门外月色清冷，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院墙隔开的后宅，德夫人那双含笑的、探究的眼睛，仿佛就在暗处闪烁。
这王府的平静之下，暗流似乎比他想得更深。
而书房里的君珩，在他离开后，并未立刻去动那碗燕窝，只是盯着跳动的烛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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