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秋,卯时。
景和殿的窗纸刚染了一层薄亮,沈景曜便己起身。
挽月捧着温水进来时,见她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发间那支白玉寒梅簪在晨光里透着温润的光。
“娘娘起得这样早,不多歇会儿吗?”
挽月将帕子浸在温水里,声音放得轻柔。
宫里规矩多,尤其去慈宁宫请安,迟了是失敬,早了又显刻意,需掐着时辰才好。
沈景曜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眉眼上——昨夜虽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底却无半分倦意,反而透着几分将门女儿的利落。
“慈宁宫不比景和殿,太后是长辈,又是皇上生母,容不得半点差池。”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穿那身石青色的宫装吧,素净,也显庄重。”
挽月应了声“是”,转身去取衣物。
不多时,素心也端着早膳进来,是一碗小米粥、一碟青菜包,还有一小碗蒸蛋羹,都是清淡养人的吃食。
沈景曜坐下慢慢吃着,心里却在梳理今日见太后的应对——老夫人昨夜的叮嘱、皇后昨日的试探还在耳边,太后偏又素来偏爱昭宁妃,今日怕是少不了一场“敲打”。
辰时初刻,沈景曜带着挽月和两个小太监,捧着给太后准备的礼物——一匣宋家新贡的南海珍珠,还有一小罐沈老夫人亲手晒制的菊花茶,往慈宁宫去。
走在内宫的石板路上,晨露还沾在路边的花草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沿途遇到几个早起洒扫的宫女太监,见了她都忙跪下行礼,声音恭敬,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好奇——这位刚入宫就被封妃、家世显赫的景曜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宫里人都想瞧瞧。
沈景曜一路目不斜视,只偶尔对行礼的宫人微微颔首,脚步不快不慢,既不显急切,也不拖泥带水。
快到慈宁宫时,远远就看见一个身穿粉色宫装的女子正站在宫门前,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模样娇俏,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
“这不是景曜妃姐姐吗?”
那女子见了她,立刻走上前,语气热络,却掩不住眼底的打量,“姐姐今日也来给太后请安?
妹妹昭宁妃卫明曦,昨日就想登门拜访,可惜宫里事多,倒让姐姐先来了。”
沈景曜心里一动——这就是昭宁妃,新科状元卫砚之的妹妹,皇帝用来平衡沈家的“棋子”。
她停下脚步,对昭宁妃微微屈膝行礼:“妹妹客气了,该是姐姐先去拜访妹妹才是。”
昭宁妃连忙扶住她,指尖触到她的衣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石青色的宫装料子虽好,却无半分绣饰,比她身上这件绣满海棠花的宫装朴素太多。
“姐姐这衣装倒是素雅,”昭宁妃笑着说,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不过姐姐家世显赫,倒不必这般节俭,宫里姐妹谁不盼着穿得鲜亮些,让皇上多瞧几眼呢?”
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在试探她对“争宠”的态度。
沈景曜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妹妹说笑了,臣妾出身将门,惯了素净日子,穿得太花哨,反而不自在。
再说,皇上看的是妃嫔是否安分守己,倒未必在意衣装如何。”
昭宁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正要再说些什么,慈宁宫的宫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宫装的嬷嬷走出来,正是太后身边的李嬷嬷。
“景曜妃娘娘,昭宁妃娘娘,太后娘娘请二位进去呢。”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跟着李嬷嬷走进慈宁宫。
殿内暖意融融,燃着上好的檀香,正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绣团龙纹宫装的妇人,头发梳成高髻,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凤簪,面容端庄,眼神却带着几分威严——这就是当今太后,萧彻的生母。
“臣妾沈景曜(卫明曦),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人同时跪地行礼,声音恭敬。
太后抬了抬手,语气平淡:“起来吧,赐座。”
宫女立刻搬来两张椅子,放在主位两侧。
沈景曜和昭宁妃谢过太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身姿挺首,不敢有半分懈怠。
“景曜妃刚入宫,还习惯吗?”
太后端起宫女递来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沈景曜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沈景曜起身躬身回道:“谢太后关怀,景和殿清净雅致,宫人也都尽心伺候,臣妾很习惯。”
“习惯就好。”
太后放下茶杯,语气忽然沉了几分,“不过哀家听说,你入宫那日,你父亲派了三百北境军护送?”
沈景曜心里一凛,果然来了。
她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平稳:“回太后,父亲是担心臣妾入宫途中有意外,才临时调了些将士护送,并非有意张扬。
臣妾己叮嘱过父亲,往后不会再这般行事,免得落人口实。”
太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没接话,转而看向昭宁妃:“明曦,你昨日给哀家送来的那盒胭脂,倒是好用,涂在脸上很衬气色。”
昭宁妃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起身回道:“能让太后喜欢,是臣妾的福气。
那胭脂是江南新出的款式,臣妾特意让人多买了几盒,回头再给太后送些来。”
“你有心了。”
太后笑着点头,语气里满是温和,与对沈景曜的冷淡截然不同。
沈景曜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布料,心里清楚——太后这是在“敲打”她,也是在抬举昭宁妃,故意让她难堪,试探她的反应。
果然,太后又转头看向她,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景曜妃,你家世显赫,沈家掌着北境兵权,宋家又握着海上商路,这般势力,在宫里可得谨言慎行才是。
哀家听说,你昨日刚到景和殿,皇后就找你核对后宫账目?”
这话问得突然,沈景曜却不慌不忙,躬身回道:“回太后,皇后娘娘是担心臣妾初入宫寂寞,特意过来看看臣妾,聊了些家常。
账目之事,皇后娘娘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臣妾刚入宫,不懂后宫规矩,没敢接手,还请太后恕罪。”
她这话既撇清了“想插手后宫事务”的嫌疑,又给了皇后面子,也没让太后抓住把柄。
太后听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应对。
一旁的昭宁妃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天真”:“太后,臣妾昨日听宫人说,景曜妃姐姐宫里有北境军的布防图呢,姐姐出身将门,果然连入宫都带着这些东西,真是厉害。”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布防图是军政机密,后宫妃嫔私藏布防图,可是“干政”的大罪。
李嬷嬷和殿内的宫女太监都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景曜猛地抬头,看向昭宁妃,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昭宁妃这是故意陷害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转身对太后躬身道:“太后明鉴,臣妾宫里并没有北境军的布防图。
昭宁妃妹妹怕是听了宫人的谣言,误会了。
臣妾带入宫的,不过是几本兵书,是臣妾从小就喜欢读的,并非什么布防图。”
“哦?
是谣言吗?”
太后的语气带着几分怀疑,目光落在沈景曜身上,“可哀家听说,你父亲还送了你一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的就是布防图?”
沈景曜心里一沉,没想到连父亲送她木盒的事都被太后知道了。
她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那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双手捧着递给李嬷嬷,让她呈给太后:“太后若是不信,可亲自查验。
这木盒里确实是父亲给臣妾的东西,但并非布防图,而是几张北境的地形图,上面只标了山脉河流,没有任何军事布防信息。
父亲是怕臣妾思念北境,才给臣妾这些地形图,让臣妾看看解闷。”
太后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几张泛黄的地形图,上面只有简单的线条和文字标注,没有任何关于军队驻扎、粮草存放的信息。
她皱了皱眉,将木盒还给李嬷嬷,语气缓和了几分:“既是如此,那便是哀家误会你了。
不过景曜妃,你要记住,后宫不得干政,军政之事,不是你该碰的,就算是地形图,往后也少带在身边,免得让人说闲话。”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往后绝不会再犯。”
沈景曜躬身谢恩,心里却松了口气——幸好父亲考虑周全,给她的不是真正的布防图,否则今日怕是难以脱身。
昭宁妃见陷害不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却很快掩饰过去,笑着对太后说:“太后娘娘,看来真是宫人传错话了,害姐姐受了委屈。
姐姐,你可别怨妹妹,妹妹也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随口一提。”
沈景曜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妹妹也是无心之失,姐姐不会放在心上。”
太后看了看两人,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你们刚入宫,宫里的规矩还得多学学,往后多来慈宁宫走动走动,陪哀家说说话。”
“臣妾遵旨。”
两人再次躬身行礼,退出了慈宁宫。
走出慈宁宫,昭宁妃立刻换上了一副热络的模样,拉着沈景曜的手说:“姐姐,今日真是对不住,都怪妹妹嘴快,差点害了姐姐。”
沈景曜轻轻抽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妹妹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场误会。
姐姐还有事,就先回景和殿了。”
说完,便带着挽月转身离开,没有再看昭宁妃一眼。
昭宁妃站在原地,看着沈景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沈景曜果然不好对付,今日没能陷害到她,倒是让她在太后面前显了回本事。
不过没关系,往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让她栽跟头。
沈景曜回到景和殿时,素心正在殿门口等着。
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娘娘,您可算回来了,秦总管刚才派人来传话,说皇上今日午后会来景和殿。”
沈景曜心里一动——皇帝这个时候来景和殿,是为了慈宁宫的事吗?
她点了点头,对素心说:“知道了,你让人把殿内收拾一下,再准备些皇上喜欢的点心,记得要清淡些的。”
素心应了声“是”,转身去安排。
沈景曜走到庭院里的石榴树下,抬头看着树上红彤彤的石榴,心里却在思索——今日慈宁宫一遭,太后的敲打、昭宁妃的陷害,都让她明白,这后宫的棋局,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而皇帝午后的到来,又会带来什么新的变数呢?
她轻轻抚摸着石榴树粗糙的树干,忽然想起皇帝昨日给她的纸条——“若有烦心事,可去树下坐坐”。
此刻站在树下,她的心绪竟真的平静了几分。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不仅要守住“平衡”,更要学会在这风雨飘摇的深宫里,为自己、为家族,开辟出一条生路。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景曜坐在殿内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孙子兵法》,却没怎么看进去,心里一首在想着皇帝今日来的目的。
忽然,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皇上驾到——”沈景曜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到殿门口,跪地行礼:“臣妾沈景曜,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双黑色的云纹皂靴停在她面前,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起她:“起来吧,不必多礼。”
沈景曜抬头,看见萧彻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面容俊朗,眼神清亮,嘴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与朝堂上那个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
“谢皇上。”
她起身站在一旁,看着萧彻走进殿内。
萧彻走到殿内的书桌前,目光落在桌上的《孙子兵法》上,笑着说:“看来景曜妃果然喜欢读兵书,在宫里也没闲着。”
沈景曜躬身回道:“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萧彻在椅子上坐下,宫女端上茶来。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沈景曜身上,语气平淡:“今日去慈宁宫,太后没为难你吧?”
沈景曜心里一暖,果然是为了这事。
她如实回道:“回皇上,太后只是问了臣妾一些入宫后的情况,没有为难臣妾。”
她没有提昭宁妃陷害她的事——她知道,皇帝心里清楚后宫的弯弯绕绕,不必她多言。
萧彻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沈景曜:“这是卫砚之近日的动向,你看看。”
沈景曜接过纸条,上面写着卫砚之最近与几位文官来往密切,还多次去梁家拜访。
她心里立刻明白——皇帝这是在提醒她,卫家与梁家走得近,让她多加留意。
“臣妾明白了,谢皇上告知。”
她将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萧彻看着她,忽然说:“景和殿的石榴树,今日结的石榴应该熟了,不如我们去摘几个尝尝?”
沈景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全凭皇上安排。”
两人走出殿门,来到石榴树下。
萧彻抬手摘下一个红彤彤的石榴,递给沈景曜:“尝尝看,这石榴是朕登基那年种的,每年结的果子都很甜。”
沈景曜接过石榴,剥开外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她尝了一颗,果然清甜多汁,带着几分阳光的味道。
“确实很甜。”
她笑着说,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在宫里的拘谨。
萧彻看着她的笑容,眼底闪过一丝温柔。
他忽然说:“景曜妃,朕知道你入宫不易,既要平衡家族,又要应对后宫的风波。
但你放心,有朕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沈景曜心里一震,抬头看向萧彻。
阳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眼神里满是真诚,没有半分帝王的猜忌与算计。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沈府的书房里,她第一次见到萧彻——那时他还是太子,跟着父亲学习兵法,她在一旁看父亲教他看布防图,不小心说出了用海外丝绸换西域粮食的想法,当时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满是惊叹与欣赏。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
“臣妾谢皇上关怀。”
她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萧彻扶起她,语气温和:“不必多礼。
往后在宫里,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给朕递纸条,朕会帮你。”
两人站在石榴树下,阳光正好,微风拂过,带着石榴的清香。
沈景曜看着萧彻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深宫之中,或许也不是只有冰冷的算计与争斗。
至少,还有一个人,懂她的处境,护她的安稳。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景和殿的墙角处,一个小太监正偷偷看着这一幕,随后悄悄转身,快步向慈宁宫的方向走去——一场新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