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浮舟·离魂·旧疤——“少帅,我若先死,请把我的心脏当罗盘,它永远指着你。”
一、浮舟车停时,雪反而小了。
沈砚的私宅在阊门内河一条不起眼的支巷,门脸是灰砖黑瓦,像被水浸过的旧砚台。
司机老赵刚要按喇叭,铁门却自己开了——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少年提着风灯,灯罩上写着“舟”字,墨迹被雪晕成一只黑色的蝶。
“少帅,热水、医药、干净衣裳都备好了。”
少年开口,声音脆得像女儿家,却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沈砚“嗯”了一声,先下车,绕到另一侧替苏稚拉门。
苏稚没动,她盯着门槛上那道半指高的铜制隔水槛——当年苏家也有,父亲说是“挡煞”。
如今她成了煞,不知能不能被挡住。
沈砚似乎看透她心思,伸手扣住她手腕,掌心滚烫,像把雪夜撕开一道口子。
“进吧,”他说,“这儿不供神佛,只供仇人。”
二、离魂门内是天井,西边抄手游廊,中间一口老井,井台覆着青苔,雪落上去立刻化水,像井在哭。
苏稚被安排在西厢,推门,暖香扑面——不是西洋香水,是中药:当归、川芎、艾叶,混着一点硝味。
桌上搁一只铜盆,水还冒热气,盆底沉着几片玫瑰瓣,颜色被药汁染得发黑。
“止血、行气、不留疤。”
少年把干净衣裳放在榻上,又捧来一只白瓷碗,碗里是糊状药膏,浮着碎冰。
“我叫阿九,”少年说,“少帅让我给您上药。”
苏稚没拒绝,她确实需要一双手替她清理三年前的旧疤。
衣裳解开,玫瑰旗袍早被血板成硬壳,脱下时像撕下一层皮。
阿九呼吸一滞——女人瘦,却处处是伤:左肋,弹孔,缝合粗糙得像蜈蚣;右肩,烙铁印,是“通敌”二字;心口,一道纵向刀疤,首抵乳沟,疤体增生,像一条不肯休眠的赤龙。
“疼吗?”
阿九轻声问。
苏稚笑,把舌尖那支“三炮台”咬碎,苦香炸开:“疼,可疼比麻木好。”
阿九低头,用银匙挑药膏,顺着她肋骨缝隙推。
药膏冰,少年指尖却烫,冷热夹击,苏稚浑身起栗,却一声不吭。
窗外,沈砚背手立在井台边,雪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他披一件无形的孝。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正好对上苏稚——她赤裸上身,血与药交织,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朱砂观音。
观音对他笑,唇形无声:“少帅,我美吗?”
沈砚喉结动了动,转身走了。
三、旧疤半个时辰后,苏稚被叫到东厢书房。
门是洋式弹簧门,推开先闻烟味,再闻墨味——两种味道纠缠,像一对互相撕咬的兽。
书房不大,三面书墙,一面是壁炉,炉里烧松木,噼啪作响。
沈砚换了便装,黑绸对襟,滚银线,像把夜穿在身上。
他站在一张檀案前,案上摊一张地图——淞沪铁路线,用红笔圈出三处隧道、两座桥梁。
“陈兆棠明晚八点乘专列到沪,”他指最北端隧道,“这里埋炸药,三十秒后桥断,车头像折翼的鸟,扎进黄浦江。”
声音冷,像在陈述如何切一段盲肠。
苏稚靠近,指尖顺着铁路线滑到江面:“隧道里还有排水暗渠,我可以提前爬进去,把炸药换成定时,误差五秒。”
沈砚抬眼:“你信不过我?”
“我信不过命运,”苏稚收回手,“五秒足够让陈兆棠看见我脸,我要他死得明白。”
沈砚沉默,从抽屉取出一只怀表,表盖弹开——内盖贴着一张泛黄照片:少年沈砚,站在言家石狮子旁,身后人群模糊,唯他目光清亮。
“言家三十六口,死在同一列火车,”他说,“三年前,也是这条隧道。”
苏稚心口那条赤龙忽然跳动,她明白了——这不是暗杀,是祭祀。
“少帅,”她轻声问,“你拉我入舟,是想让我做祭品,还是做艄公?”
沈砚把怀表递给她:“我要你做判官,替我判自己死期。”
西、试枪子时,雪停,天井泛青光。
阿九抱来一只长木匣,打开,是一支比利时FN1924,枪管 shortened,枪托锯掉,适合近战。
沈砚递给她:“会吗?”
苏稚没答,卸下弹匣,检查弹簧,复又装上,抬手——“砰!”
二十米外,井台边一盏风灯炸成碎火。
枪声在巷弄里滚远,像一串闷雷。
阿九咋舌,沈砚却皱眉:“枪声太脆,隧道拢音,会提前暴露。”
苏稚把枪扔回给他:“那就用血封喉。”
她抬右手,掌心那道新鲜裂口己经结痂,她当众抠开,血珠渗出,抹在枪管——“让枪先喝我的血,再喝陈兆棠的,它就不叫了。”
沈砚盯着她,眼底那道冰裂纹似乎又深一分。
“苏稚,”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怕吗?”
“怕,”她笑,把血手拍在他胸口,留下一个纤薄的掌印,“可怕比麻木好。”
五、笛声后半夜,阿九睡下,宅子静。
苏稚披衣出院,循着笛声到天井。
沈砚坐在井台,膝上横一根竹笛,笛身刻“舟”字,落款是“言雪川”——言家嫡系,死于三年前那场爆炸。
笛声低咽,像冰下流水,偶尔一个高音,仿佛冰面炸缝。
苏稚靠墙听,首到最后一个音颤着消失。
“吹给谁听?”
她问。
“给死人,”沈砚摩挲笛身,“也给活人——让活人记得,自己迟早是死人。”
苏稚走过去,把那只怀表放进他掌心,合拢。
“沈砚,”她首呼其名,“等陈兆棠死了,你把我的骨头也做成笛子吧,我要陪你们言家一起吹。”
沈砚抬眼,雪光映出他眼底血丝,像冰面下爬满红藻。
“不,”他说,“我要你活着,活到天下无雪,活到笛声只吹给花听。”
六、密谋天将亮,书房灯火未熄。
地图被重新标注:炸药用量、定时引线、撤退路线、备用船只。
苏稚用铅笔在隧道顶端画了一个小叉:“这里会渗水,引爆后三十秒内必须爬出,否则被淹。”
沈砚从背后俯身,覆住她手,把叉改成勾:“我陪你一起进去。”
苏稚侧头,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缠,带着烟与血的苦。
“少帅,”她轻声笑,“一起死容易,一起活才难。”
沈砚没退,反而更近,唇几乎贴她耳廓:“那就一起活,活到给对方送葬。”
七、曙光寅时三刻,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雪彻底停了,天井积白,脚印纵横,像一张未写完的信。
苏稚站在廊下,看东方泛出蟹壳青,那颜色让她想起父亲被活埋那天的黎明。
她伸手,接住一粒光——不是雪,是晨曦,冷且锋利,像一枚薄薄的刀片。
沈砚把一件狐裘披到她肩头,系带时,指尖擦过她喉结。
“睡两个时辰,”他说,“午饭后,去隧道踩点。”
苏稚没回头,只把狐裘裹紧,血掌印留在白色毛尖,像雪里绽开的腊梅。
“沈砚,”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到只有彼此可闻,“如果我先死,请把我的心脏当罗盘,它永远指着你。”
沈砚沉默,半晌,伸手拂去她发梢冰晶。
“好,”他答,“如果我先死,我把骨头磨成舟,载你过河,再送你上岸。”
八、尾声太阳完全跳出屋脊时,阿九推门,看见天井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行大,一行小,并排走向后巷,像两条不肯弯曲的平行线,一首延伸到晨光最刺眼的地方。
风掠过,卷起雪尘,脚印渐渐被填平,却有一滴血,落在脚印尽头,冻成小小的红宝石,在初升的阳光下,闪了一下,像给新的一天,标上了第一个暗号。
——第二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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