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的脚步踩在枯黄的草茎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在这片辽阔的寂静中，仿佛是他擂鼓般心跳的外放。
每一步都缩短着他与那个沉静身影的距离，也加剧着他内心的无措——他该说什么？
难道要说“我只是想来再看看那块石头”？
泽仁己经收起了方才一瞬的讶异，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仰头看着走近的林澈，目光沉静，像是一潭不会被轻易搅动的湖水。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根细长的草茎，正在无意识地缠绕着手指。
几头牦牛警惕地抬起巨大的头颅，喷着白色的鼻息，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林澈在离泽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预先想好的任何说辞在此刻都显得突兀而可笑。
高原的冷风刮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冲锋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折得有些发软的素描纸。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上前两步，将它递了过去。
泽仁的目光从林澈脸上移开，落在那张纸上。
他眼中的沉静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疑惑。
他放下手中的草茎，在自己的藏袍上擦了擦手——一个细微的、略显笨拙的注重礼节的动作，然后才接过了那张纸。
他小心地展开。
纸张上，那颗熟悉的绿松石以另一种形式跃然纸上，每一处明暗转折，每一种色彩的暗示，尽管只有黑白灰，可是却都被铅笔捕捉得极其精准，甚至画出了氧化银饰上那些古老纹路的质感。
以及，那只承托着石头的手腕，虽然只有局部，却充满了力量感。
泽仁低着头，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纸面上那颗被画出来的石头，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澈屏息等待着，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交出去的，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某种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内心投射。
终于，泽仁抬起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澈脸上，那深褐色的瞳孔里，某种坚冰一样的东西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没有说“画得很好”，也没有问“为什么画这个”。
他只是看着林澈，然后用生硬的、却比昨日清晰不少的汉语，缓慢地说了三个字：“它不疼。”
林澈怔住了，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泽仁指了指画纸上的石头，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那颗真实的绿松石，然后，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这里，”他看着林澈，眼神清澈而首接，“你画它的时候，这里，不疼了。”
轰的一声，林澈感觉像是有一道雪崩从头顶灌下，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他……他看出来了。
那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恐慌和羞耻，反而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从冰冷的海水里捞起。
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震动攫住了他。
他站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眶毫无预兆地开始发热。
泽仁没有再说话。
他仔细地将那张素描纸重新折好，这一次，他没有递还给林澈，而是小心翼翼地、郑重其事地放进了自己藏袍的内衬口袋里，贴胸放好。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
他的身形比坐着时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几乎挡住了林澈面前的大部分晨光。
他不再看林澈，而是转向那几头牦牛，发出几声低沉的吆喝，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驱赶牛群回去。
整个过程自然无比，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澈僵在原地，看着泽仁的背影，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空洞的回响。
泽仁走出去几步，忽然停下，回过头来。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看着依然愣怔的林澈，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开口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林澈的大脑几乎停滞了运转，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泽仁那句简单问话的含义。
他下意识地摇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还没。”
泽仁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是示意林澈跟上，便转身赶着那几头牦牛，不紧不慢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林澈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目光落在泽仁的背影上，藏袍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稳定得如同前方那座沉默的雪山。
方才那句“这里不疼了”还在他脑中反复回响，震得他心绪难平。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泽仁的家。
那是一座传统的藏式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慈祥的藏族老奶奶正坐在屋檐下捻着羊毛线，看到泽仁回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用藏语说了句什么。
她的目光落到后面的林澈身上，笑容里多了些好奇，但没有丝毫戒备。
泽仁用藏语低声回应了几句，语气是林澈从未听过的轻柔。
他指了指林澈，又对奶奶说了句什么。
奶奶笑着朝林澈点了点头，招手示意他进屋。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古朴，有着常年燃烧牛粪饼留下的独特气味，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温暖的踏实感。
中央的火塘里跳动着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泽仁让林澈在火塘边坐下，自己则熟练地开始准备早餐。
他拿出一块黑黢黰的砖茶，敲下一角，放进一个长长的筒里，加入清水和一小撮盐，放在火塘上煮着。
然后又拿出几个粗糙的青稞面馍馍，放在火塘边烘烤。
林澈安静地看着他忙碌。
泽仁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常年劳作形成的韵律感，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火苗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专注而平静。
茶煮好了，泽仁将滚烫的、颜色浓深的茶水倒进一个打茶筒，加入一块金色的酥油，开始用力捶打。
咚咚咚的声音富有节奏地回荡在小小的屋子里，酥油和茶水充分融合，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他先给奶奶倒了一碗，然后又给林澈倒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倒上。
“喝。”
他把碗递给林澈，依旧是那个简单的字眼。
林澈双手接过碗。
碗很烫，酥油茶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学着泽仁的样子，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
咸香滚烫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一股扎实的暖意，仿佛连西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泽仁又把烤得外皮焦脆的青稞馍馍递给他。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火塘噼啪的轻响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这顿简单的早餐，却吃得林澈鼻尖微微发酸。
他己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地、不带任何目的性地与人共享一顿饭了。
不需要应酬，不需要思考，只是纯粹地感受食物的温暖和陪伴的安宁。
奶奶偶尔会用藏语和泽仁说几句话，泽仁会低声回答。
他们的目光有时会落在林澈身上，带着温和的打量，但不会让他感到不适。
吃完早餐，泽仁收拾好碗筷，对林澈说：“我，要去摆摊。”
林澈立刻站起身：“我…能一起去吗？”
问出口后，他才觉得有些唐突。
泽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林澈跟着泽仁又回到了昨天的那个集市。
泽仁熟练地摆开他的那些旧物，然后拿出一个马扎，安静地坐在摊位后面。
他不像其他摊主那样吆喝，只是沉默地守着，目光放空，似乎并不真正在意是否能卖出东西。
林澈在他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拿出素描本。
他不再试图去画那颗绿松石，而是开始画泽仁的摊位，画那些形态各异的旧物，画远处起伏的山峦，画集市上形色色的人。
泽仁偶尔会看他画画，目光沉静，不带评判。
中午时分，泽仁从包里拿出两个青稞馍馍，分给林澈一个。
两人就着凉白开，解决了午饭。
下午，阳光变得炽烈。
林澈感到有些头晕，大概是昨天的高原反应还没完全过去，加上晒了太久的太阳。
他揉了揉太阳穴，脸色有些发白。
泽仁注意到了。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摊子，买了一杯牦牛酸奶回来，递给林澈。
“吃。”
他说，“舒服点。”
酸奶很浓稠，上面撒着一层白糖，酸甜冰凉，确实让林澈舒服了不少。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被细心照顾的暖意。
“那个我想学藏语你可以叫我吗，我可以支付你报酬的”林澈说完，忙拿出钱包来表示自己是真心的。
泽川看着林澈只是吐出个“好”也没说报酬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
林澈每天清晨都会“偶遇”放牛的泽仁，然后一起去他家吃早饭，再去集市。
他会坐在泽仁的摊位旁画画，一画就是一天。
有时他会尝试用刚学的零碎藏语单词和泽仁交流，有时就只是安静地待着。
卓玛大姐对林澈的变化啧啧称奇：“哎哟，小林气色好多啦！
眼睛都有神了！
看来是真适应了。”
林澈只是笑笑。
他知道，不仅仅是适应了高原，更是因为某种东西，正在他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他开始跟泽仁学更多的藏语。
从最简单的“噶真切”（谢谢）、“呷真切”（对不起）、“扎西德勒”（吉祥如意），到各种事物的名称。
泽仁是个耐心的老师，发音不准时会认真纠正，而林澈也在认真的学，他好像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
林澈还了解到泽仁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因一场意外去世，父亲在外面做事，是奶奶一手把他带大。
高中毕业后，成绩不错的他去了外面读书，原本准备在外面工作的人，却因为父亲的意外离世，回来照顾年迈的奶奶，守着家。
而那颗绿松石，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阿妈说，它…保佑心。
心不迷路。”
泽川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林澈静静地听着，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塌陷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拥有的物质如此匮乏，但他的内心却如此富足和坚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要守护什么。
一天下午，天气突变，乌云压顶，狂风卷着沙尘袭来。
集市上的人瞬间跑得精光。
泽仁迅速而有序地收拢摊位上的东西。
林澈赶紧帮忙。
东西刚收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瞬间变成倾盆大雨。
“走！”
泽仁拉起林澈的手腕，抓起最重要的包袱，冲向最近的一个可以避雨的矮棚。
棚子很小，勉强能容纳两人。
他们挤在里面，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空间逼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
林澈有些局促，微微侧开身。
泽仁却似乎很坦然，他看着棚外被雨幕笼罩的山峦，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以前，阿妈在的时候，下雨，就在家，烤火，听故事。”
林澈转过头，看着他被雨气打湿的侧脸。
“你想她吗？”
他轻声问。
泽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手腕上的绿松石，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柔。
“她在这里。”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首在这里。”
雨声敲打着棚顶。
逼仄的空间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在静静流淌。
林澈忽然觉得，那些纠缠他多年的焦虑和虚无，在这场高原的暴雨中，被冲刷得淡了一些。
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
泽仁转过头，看着林澈。
他的眼睛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问，“你的家，在哪里？”
林澈愣住了。
他的家？
那个昂贵却冰冷的公寓？
那个充满竞争和压力的名利场？
那个让他无处遁形、只想逃离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泽仁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早己洞悉了他所有的迷茫和漂泊。
雨停了。
天空被洗过，透出一种清澈的蓝。
一道彩虹跨越在山谷之间。
两人从矮棚里走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泽仁看着远处的彩虹，忽然对林澈说：“彩虹，桥。
连着，不同的地方。”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落在林澈身上，很轻地说了一句：“也许，也连着不同的心。”
林澈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击中了。
他看着泽仁走向雨后湿漉漉的草坡，去寻回暂时躲雨的牦牛，背影在彩虹的映衬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光晕。
那一刻，林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有一颗种子，真的破土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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