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总缠缠绵绵,把京中府邸的青石板浸得发亮。
谢家廊下悬着的“忠靖”匾额被雨气染得发暗,朱门深巷里飘着的兰花香混着湿意,倒让这“书礼传家”的门第,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沉郁——仿佛繁华底下,早缠着些看不见的丝线,扯着各方心思。
侯府灶房在府邸最偏的西南角,是前朝留下的旧屋,梁上还刻着模糊的旧朝纹样。
苏荔蹲在老井边的青条石上,手里攥着根刚从菜园拔的青萝卜,萝卜皮泛着水润的浅绿,根须上沾着带潮气的黑泥。
她用的弯刀是前几日从巷口老匠那儿讨的,刃薄如纸,此刻正贴着萝卜皮轻轻旋,不是为切菜,是要雕朵五瓣萝卜花——前儿翻素布包裹时,她在干兰草叶脉里发现半张碎纸,纸上的花纹竟与萝卜横切面的纹理分毫不差,那纹路她熟得很,曾在谢行之书房的密件火漆上见过,绝非寻常纹样。
萝卜汁顺着刀刃滴在青石板上,混着灶间飘来的松烟墨味,比糖霜多了几分清苦。
她刚把最后一片花瓣修得圆润,让嫩白的萝卜芯露出来,院外就传来了周忠的脚步声——那声音极重,踏在石板上“噔噔”响,带着种靠外戚荫蔽谋职小管事的常有的躁意。
这几日周忠总来灶房转悠,嘴上说查“偷食的丫鬟”,可苏荔瞧得明白,他的目光总往灶台下的暗格扫,那暗格是前朝老灶的烟道口改的,连通着城外的密道,从前就有人借着这道递过不明物件。
“都杵着干什么?”
周忠一进门就踹翻了脚边的青花菜碟,萝卜块、青菜叶滚了一地,瓷碟撞在老灶的青砖上,碎成几片。
他穿件半旧的青绸褙子,腰间挂着谢府的银腰牌,领口却别着个极小的忍冬银扣——那是卫家的标记,苏荔曾在卫家仆役身上见过。
“谢郎君要吃‘翡翠萝卜’,你们就拿这蔫萝卜糊弄?”
他的目光扫过苏荔,落在她手里的萝卜花上,眉头拧成疙瘩,“你这丫头,不好好切菜,雕这玩意儿做什么?
是嫌活少,还是想借食器纹饰犯忌讳?”
本朝对器物纹饰管得极严,寻常人禁用龙凤这类纹样,周忠这话,是故意往“违制”上扯。
苏荔把萝卜花往身后藏了藏,指尖的萝卜汁沾湿了袖角。
王厨娘赶紧上前打圆场,她手里攥着的蓝布围裙,边角打着十字补丁——那是伺候过主母的旧仆才会的针法,王厨娘原是侯府旧家臣之妻,因党争落难被侯府老夫人收留,向来通透,从不掺和府里的纷争。
“管家息怒,”王厨娘捡起一片萝卜,指着没蔫的根须,“这萝卜是今早刚摘的,鲜着呢。
荔丫头雕萝卜花,是学了京中瓦子巷的食玩手艺,想让主人家吃得舒心。
再说‘翡翠萝卜’是老夫人传下的做法,得用井水焯三遍,加京中糖坊的糖霜,才能脆嫩如翡翠,哪敢糊弄?”
“老夫人传下的做法?”
周忠冷笑一声,突然伸手去夺苏荔手里的萝卜,“我看你是心思不正!
这几日瓦子巷查毒糖,牵扯到官营糖坊,你跟那绸缎汉子有牵扯,现在又雕这古怪花,莫不是想借着老夫人的规矩,在菜里藏东西?”
他力气大,苏荔被拽得一个趔趄,却死死攥着萝卜花不放——萝卜花芯里藏着那半张碎纸,纸上除了花纹,还写着“三更,老灶”,若是被搜走,她不仅断了线索,还要被安上“通私”的罪名。
“管事可不能乱说!”
苏荔的指尖掐进萝卜皮里,凉汁渗出来,把碎纸浸得更软。
她抬眼时,正看见墨书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脸色发白。
墨书是谢家收留的童生,想靠谢行之的荐举参加科举,袖口沾着点紫霜墨。
前儿墨书说,是卫家的人送的,苏荔此刻才明白,卫家是想借墨书的手,把紫霜墨送进谢家,让密信的字迹被认成谢家手笔。
“我雕萝卜花只是好玩,”苏荔把萝卜花举到周忠面前,花瓣上的水珠晃了晃,“若是想藏东西,哪会这么显眼?
毒糖案的厢军己经查清楚了,是那汉子自己往糖里加了乌头,跟官营糖坊无关,您要是不信,现在就能尝这萝卜花。”
周忠还想再抢,墨书突然跑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
食盒盖打开时,里面的汝窑白瓷盘映着光,盘里摆着几片兰叶,叶上淋着京中产的乳糖霜,正是苏荔窗下那株兰草的叶子。
“管家!
谢郎君要的‘蜜渍兰叶’,让我来取!”
墨书的声音有点抖,却故意把食盒往周忠面前递,“谢郎君说,这兰叶得用晨露拌乳糖霜,凉了就失了清甜,让我赶紧送过去。”
周忠的目光落在兰叶上,动作顿了顿——他知道谢行之极看重这株兰草。
谢老太爷旧年去世时,谢行之抱着这株兰草守了三天灵,还写了篇《兰赋》刻在碑上,此刻若是闹起来,传到侯爷耳里,他这靠荫蔽来的管家,怕是要丢了差事。
苏荔趁机把萝卜花揣进怀里,指尖被萝卜汁浸得发皱,却松了口气。
她蹲下身捡菜,刚碰到一块萝卜,就看见周忠的黑靴尖踩了上来,把萝卜碾得稀烂,萝卜汁溅在她的青布裙角,像极了前世她被关在书房时,溅在裙上的血。
“下次再敢搞这些没用的,就把你打发去城外的庄子喂猪!”
周忠瞪了苏荔一眼,转身走时,袖角的忍冬银扣晃了晃——苏荔瞥见他的靴底沾着干兰草叶,是从书院那边带的,想来他方才去过书院,查兰草的动静。
周忠走后,墨书赶紧拉苏荔躲进柴房。
柴房堆着刚劈好的松木,松脂味混着潮气,有点闷。
“姐姐,你没事吧?”
墨书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他抄的《兰赋》,紫霜墨的字迹还没干。
苏荔接过《兰赋》,突然发现纸的边角有个极小的“卫”字——是周忠的笔迹。
想来这纸是周忠故意给墨书的,想让谢行之以为,墨书是卫家的人。
王厨娘收拾着地上的菜碟,叹了口气,把碎瓷片捡起来,放在灶台上的瓷碗里。
“这周忠最近不对劲,”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擦灶台时故意在老灶的烟道口顿了顿,“前儿我看见他跟卫家的小厮说话,手里拿着个布包,布包上的忍冬纹,跟你收的素布包裹一模一样。
还有,他方才踢翻的菜碟,是老夫人当年用的青花缠枝碟,那是前朝官窑器,府里只剩这一个,他哪会不知道?
分明是故意找茬,想让你露破绽。”
王厨娘的话刚说完,院外传来丫鬟的喊声,是谢行之身边的大丫鬟青黛:“荔丫头!
谢郎君让你去书房,说要问你‘蜜渍兰叶’的做法!”
苏荔攥着《兰赋》的手紧了紧,指尖的凉意还没散。
她知道,这是谢行之的试探——他看见墨书没把兰草移去书房,又听见周忠的话,想亲自看看她的反应。
她把《兰赋》递给墨书:“你先回书院,把这纸收好,别弄丢了。”
然后理了理青布褙子的衣襟,往书房走去。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廊下的兰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珠,像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她的每一步。
书房里,谢行之正坐在案前点茶。
他穿件月白襕衫,手里捏着银茶匙,往汝窑笔洗里调着茶膏,紫霜墨的笔搁在古籍钞本上。
见苏荔进来,他指了指案上的空汝窑瓶:“墨书说,你不让他把兰草移来书房?
这瓶子是我从榷场换来的,专用来养兰,你看,正好能放下。”
苏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汝窑瓶的瓶底有个小缝——和墨书给她的浇水瓷瓶一样,能藏东西。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雨丝:“郎君的瓶子是榷场来的珍品,我的兰草是菜园边的野草,粗瓷碗配着正好,哪配进书房?
再说兰草喜阳,窗下能晒着晨光,移来书房见不着日头,反倒活不了。”
谢行之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手里的银茶匙在茶盏里轻轻一转,分出朵兰花纹的茶汤——这是京中士大夫爱做的分茶技艺,他竟用这手艺暗指兰草。
“你倒比从前细心。”
他把茶盏推给苏荔,又递过一个小布包,“这是给你的,前儿从瓦子巷买的兰草籽,你拿去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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