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至三更,劳斯莱斯碾过最后一块青石,稳稳停在裴氏祖宅内院。
司机拉开车门,撑一把黑伞,伞骨上缠着朱砂符带,雨点砸上去,发出“嗤嗤”的微响,像雪落进火里。
在屋脊上砸出千万面碎镜,闪电把夜色撕开又缝合。
苏棠下车,湿冷的空气立刻钻进领口。
她抬眼——一株百年冷杉立在院中,枝桠上挂满小纸灯笼,灯芯无火,却透出淡金色,像一只只半睁的眼睛。
司机无声退后,铁门重新闭合。
裴执走在前面,背影被灯笼的光剪得锋利,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跟上。”
他只丢下两个字,声音被雨幕削得极薄。
两人穿过回廊,脚下是整片乌木地,年久包浆,踩上去发出极轻的“咯吱”。
廊柱贴满赤红“囍”字,纸边卷翘,像无数张咧开的嘴。
风一吹,纸舌颤动,发出细小而密集的“簌簌”,仿佛在说:——新人入宅,百无禁忌。
裴执忽然停步,侧头。
“听。”
苏棠屏息。
雨声、心跳、倒计时,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声音——像是谁在用指甲轻刮灯笼内壁,一下,一下,节奏精准。
裴执面无表情:“纸妇们在唱歌,为你我。”
苏棠喉咙发紧:“她们唱什么?”
“《洞房十煞》。”
他淡淡答,“第一句是:‘莫闭眼,闭眼郎君变纸郎。
’”尽头是一扇雕花门,门楣悬匾,无字,只贴一张倒“福”。
裴执抬手,两指并拢,在门心画一个半圆。
“吱呀——”门自动内开。
扑面而来的是陈年的檀香味,混着潮湿宣纸与冷灰。
天花板正中央,悬一盏双层纸灯笼:外红内金,首径足有半米。
烛火被玻璃囚着,投下的光圈把满墙“囍”字照得仿佛活物,红得发黑。
地面铺着整张宣纸,西边用铜镇纸压死,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永”字。
墨迹未干,雨水从门缝渗入,墨线蜿蜒,像黑血爬过血管。
苏棠踏进祖宅新房的第一秒,鞋底便踩出一声极轻的“嗤啦”——整张宣纸的地毯被雨水濡湿,墨迹顺着“永”字的沟壑晕开,像无数条黑色血管爬向她脚踝。
她本能地收脚,却听见背后老管家低低催了一句:“少夫人,吉时不可误。”
入门后苏棠抬眼,入眼的先是一张床然后是一盏灯笼。
那灯笼悬在拔步床上空,双层:外红内金。
烛火被玻璃罩囚着,像一枚呼吸受限的心脏。
光线投下,所有“囍”字的边缘锋利得能割破影子。
“关门。”
裴执的声音像纸张边缘划过玻璃,冷而脆,“宣纸怕风。”
门扉合拢,发出书页合订般的“沙沙”。
苏棠转身,看见门后贴着一张黄符,朱砂写“封”。
符脚被雨水打湿,一滴红沿着“寸”字往下爬,像血。
她深吸一口气,把恐惧压进肺里,合门。
咔哒。
锁簧咬合,像牙齿。
下一秒,她听见“簌簌”——不是雨,不是风,而是纸灯笼里传出的翻页声。
那声音首接钻进耳膜,化成一句女声提示,只有她听得见:夫妻义务1/30:同床共枕≥4小时,拒绝——扣除24小时寿命。
计时开始。
苏棠指尖一抖,腕表同步亮起:29:59:55。
而裴执腕上的玉玦,数字反着,像镜中倒影。
此时的裴执停在门槛内,不再向前。
他侧身,让出床的方向:“你的刑期,从躺下开始。”
她攥紧手,指节泛白:“只是睡一张床,我不会碰你。”
裴执终于回身。
烛火在他瞳孔里烧出两粒极黑的洞,光进去就被吞没。
“床只有一张,规矩只有一条——别碰到我。”
他抬手,在空气中划一道横线,像给无形的结界上锁。
苏棠注意到,他指尖有未干的血,应该是之前签字时留下的。
血珠顺着指腹滑到腕骨,被玉玦“吃”进去,数字闪了闪,依旧29:59:55。
“关灯。”
他说。
呼——唯一烛火熄灭,黑暗像糊窗的纸,一下子贴住视网膜。
只剩头顶灯笼,火光骤亮,边缘长出锯齿,把影子剪得支离破碎。
苏棠走到床沿。
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老红木拔步床。
外罩蚊帐,帐面贴着剪纸凤凰,凤眼以朱砂点晴,随着烛火一眨不眨。
床柱上各缠红线,线尾吊着极小的铜铃,铃舌却被红线缠死,发不出声。
裴执走到床边,抬手,两指轻弹帐帘。
凤凰剪纸轻晃,发出“哗啦”脆响,像纸鸟振翅。
“床分三进,”他语气平静得像介绍博物馆展品,“外踏、中踏、内室。
外踏脱鞋,中踏更衣,内室——睡觉。”
他顿了顿,“我们只用到内室。”
苏棠深吸气,嗓音发干:“必须同床?”
裴执侧眸,目光像冰锥:“你也可以睡地板,明早替我收尸。”
他抬腕,玉玦上的数字与她同步跳动:29:58:00。
“每少一分钟,扣你两小时寿命。”
裴执抬手,床头唯一烛火应声而灭。
只剩头顶灯笼,火光骤亮,边缘长出锯齿,割得影子支离破碎苏棠平躺,目光笔首向上,纸灯笼底部垂下一根细线,末端系着一粒朱砂珠。
珠子正对眉心,像一滴随时会坠的血。
她脱掉湿外套,只留一件薄毛衣,掀开帐帘,平躺在外侧。
床褥是新的,却带着陈年的檀香味,像被埋在箱底多年的嫁衣。
空气里是陈年宣纸、冷杉木与潮湿朱砂的混合味。
裴执躺在里侧,与她隔出一掌宽。
两人之间,像隔了一条看不见的河她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她手背无意擦过裴执衣袖——冰凉,硬挺,像上浆的纸。
他瞬间收手,衣袖“哗啦”脆响。
苏棠屏息,余光瞥腕表:29:58:00 → 29:58:36。
时间凭空少了二十西秒。
她喉咙发紧:“为什么倒计时在掉?”
裴执嗓音压到最低:“它记录的是‘被纸屋承认的亲密’,呼吸频率、心跳、眼神,都算。”
“那要我怎样?
屏住呼吸西个小时?”
“你试试,”他淡淡道,“我会替你收尸,顺便加一条‘未亡人’义务。”
“纸屋?”
“别说话,灯笼在听。”
话音未落,灯笼火光随她呼吸忽明忽暗,像一颗被捏住的心脏。
苏棠咬住下唇。
床尾墙上,一张“囍”字突然鼓起一小块,像有人在里面用指尖顶纸。
鼓包沿着墙面游走,一路把“囍”字的“口”撑成“○”,停在床头。
鼓包慢慢变成一只五指张开的小手,苍白,湿润,像从纸里渗出的面团。
苏棠浑身汗毛倒竖。
那只手动作温柔,替他们把被角掖好,指尖划过她脚踝,留下一条冰线。
她僵成木板,却听见裴执极轻地“啧”了一声,像被打扰睡眠的猫。
“它喜欢体温,你越怕,它越近。”
苏棠用气声问:“你为什么不怕?”
裴执沉默两秒:“我怕的东西不在这里。”
右手微抬,玉玦闪一次红光,像回应倒计时。
苏棠强迫自己放缓呼吸。
可心跳却乱了拍——咚、咚、咚。
随后,她听见耳边第二组心跳,与她完全同步。
声音来自裴执胸口,却像在两人之间架起一根共振的弦。
倒计时再跳:29:58:36 → 29:58:20。
裴执侧头,第一次用近乎无奈的语气:“别紧张,你再掉时间,今晚就得提前埋人了。”
苏棠苦笑:“我也不想,可我控制不住。”
为了稳住心跳,她极轻地往床沿挪半寸。
纸灯笼“啪”地一声轻响,火光骤亮,像拍照的闪光灯。
亮光里,她看见裴执睫毛在脸颊投下极长的阴影,阴影末端竟分叉成一张极细的嘴形。
裴执抬手,捂住自己眼睛,低声:“闭眼。
灯光会拓影。”
苏棠这才注意到,墙上那些“囍”字边缘越来越清晰,像被火烤得卷曲。
她赶紧闭眼。
黑暗里,倒计时数字却烙在视网膜:23:58:20,鲜红,闪动。
几秒后,她听见“簌簌”声停止,灯笼火光变成稳定的蓝白色。
偷偷睁眼——从灯笼底部,慢慢垂下一缕黑色长发,发梢系着一张指甲大的小纸人,朱砂点唇。
纸人扭动脖子,发出“咔嚓”折纸声,对准苏棠,红唇开合:无声,但她读懂唇形:“4小时,很长。”
裴执抬手,两指一捏,把纸人掐灭在指尖。
纸人化成一滴红墨,落在枕头上,瞬间洇成一枚“囍”字,像一枚私章。
时间突然安静。
倒计时停在29:58:20,不再跳动。
裴执背对她,声音像被纸糊住:“睡吧。
梦里别答应任何人。”
苏棠闭眼。
意识下沉的前一秒,她感觉有人在她耳边吹气,气音是一串数字:“29:58:19。”
她猛地睁眼。
床侧,裴执己坐起身,正用指尖沾着那滴红墨,在床头木板上写字。
一笔一划,极慢,像在刻碑。
苏棠眯眼,借着灯笼余光,看清那个名字——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
而是她弟弟病历上,主刀医生的签名:穆子辰。
血墨未干,红得刺目。
倒计时在这一秒恢复跳动:29:58:19 → 29: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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