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算珠反锁上门时，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她将妆匣里的珍珠首饰尽数倒在软缎上，露出最底层那包着蓝布的账本。
掀开布角的瞬间，纸页间浮动的霉味，混着她袖中残留的沉水香气息，悠悠钻进她的鼻腔。
“算无遗策。”
她闭了眼，指尖顺着“粤南香料行”的字迹慢慢抚过。
眩晕感如潮水漫过天灵盖时，眼前的账页突然泛起金光，一行行数字像活过来的游鱼，在虚空中重新排列组合——粤南香料船五月十八抵港，沉水香八十斤，市价七百二十两；茶商周记上月回款三千两，账本却只记了一千两；绸缎行新货未到，却提前记了一千五百两进项。
她猛地睁开眼，睫毛上凝着细汗，额头也微微沁出湿意，手心更是一片温热黏腻。
原来林柔的手法是拆东墙补西墙：用未到的香料充作现银，截了茶商的回款填绸缎行的窟窿。
看似账目平了，可漕运单据上的船期、茶商的回执单日期，全成了扎进破绽里的针。
林算珠把账本重新包好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那急促的跳动声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摸出床头的铜铃晃了晃，不多时小丫鬟春桃掀帘进来：“姑娘，可要传饭？”
“去前院把李账房请来。”
她理了理鬓角，“就说我要核对近三月的漕运单据。”
春桃应了声，裙角扫过门槛时又被唤住。
林算珠从妆匣里摸出块羊脂玉佩塞过去：“见着李账房，悄悄跟他说，若肯来，我保他往后在林府的月钱翻两倍。”
春桃攥着玉佩的手紧了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跑出去时脚步都轻了三分。
李账房来的时候，灯笼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首晃，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缩着脖子跨进门槛，目光在反锁的门上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二姑娘唤小的来......”“李叔坐。”
林算珠指了指八仙桌旁的木凳，又推过一碟桂花糕，糕点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可还记得我爹活着时，总说你打算盘比他还利索？”
李账房的背微微松了些。
林老账房在时，待他确实亲厚，连儿子娶亲的聘礼都是林老账房作保借的。
他盯着桌上摊开的账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粗糙的指腹感受着桌面的纹理：“二姑娘...这账本是大姑娘让小的每月呈上去的......”“李叔怕大姑娘？”
林算珠突然轻笑，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可你想想，上月大姑娘说茶商回款一千五，周记的二掌柜却拿着三千两的收条堵在账房门口。
要不是我爹从前教过我看回执单上的朱印，你早被当成吞银子的贼了。”
李账房的额头瞬间冒出汗来，细密的汗珠从他的发际线渗出。
那回周记的人闹得厉害，还是林算珠翻出旧年存档的茶商印鉴，比对收条上的朱红，才证明是账本记错了。
他攥着帕子擦了擦汗：“二姑娘是说......”“我要核三月前的漕运单据、茶商回执、各商行的进货凭证。”
林算珠抽出一张纸推过去，纸张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是粤南香料船的船期，五月十八到港。
可账本上西月就记了香料进项——船还在海上漂着，哪来的货？”
李账房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赶紧伸手扶正。
他凑近看了眼，指尖发颤：“这...这是提前入账！
大姑娘她......”“她截了茶商的回款填绸缎行的窟窿，又用没到的香料充现银。”
林算珠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透着丝丝寒意，“可周记的回执单在我这儿，粤南船行的水程单在库房，只要一对比，就能算出她到底吞了多少。”
李账房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手背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他想起林柔上个月把他叫去，说“账房老人要懂规矩”时，袖中露出的金错刀，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还在眼前闪烁。
可此刻林算珠正往他手里塞一叠盖着林府大印的契约，纸张的触感厚实而带着微微的粗糙：“这是我找族老立的保书，若因查账惹出麻烦，我林算珠一力担着。”
烛火在契约上跳动，映得“林算珠”三个字的墨迹发亮，仿佛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李账房突然想起林老账房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算珠这丫头，像她娘”。
那时候林夫人也是这样，被妾室欺负到头上，偏生能拿着算盘算出对方私吞的田租，让那妾室被发卖时连双鞋都没带走。
“小的这就去库房搬账本。”
他突然挺首腰板，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然，“二姑娘要的水程单、回执单，小的都记得收在东墙第三排木匣里。”
林算珠望着他跑出去的背影，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慰和对胜利的期待。
窗纸泛白时，春桃端着热粥进来，正见她伏在桌上，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册，墨迹未干的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笔墨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姑娘，大姑娘院里的张嬷嬷来了。”
春桃压低声音，神色有些紧张，“说要看看您核对得如何，还说老爷晌午要听账。”
林算珠把最后一页纸压在镇纸下，抬袖擦了擦眼角的血丝，手臂因为长时间书写有些酸痛：“回她，我这就去前院。”
另一边，林柔正对着铜镜描眉，铜镜反射出她精致却带着一丝阴鸷的面容。
张嬷嬷举着鎏金护甲站在身后，谄媚道：“姑娘放心，那小蹄子查账查得再仔细，还能翻出天来？
您让李账房做的账，连老账房都看不出破绽。”
“她要是看不出，倒省得我动手了。”
林柔用护甲挑开茶盏盖，看浮着的碧螺春沉下去，茶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可她偏生跟着老账房学了几年，倒让我多费些心思。”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等会儿在老爷面前，她若敢胡说......”“姑娘的手段，老奴最清楚。”
张嬷嬷笑得眼角的粉都往下掉，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上回三姑娘说您私吞胭脂钱，不也被您说成偷了老太太的翡翠镯子？”
林柔的指甲在桌沿敲出清脆的响，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她望着镜中自己艳丽的面容，想起林算珠那个死鬼娘——当年要不是她仗着会算账得老爷宠，自己娘怎么会连个姨娘的位分都没混上？
如今这小贱蹄子还敢跟她争，倒要看看是她的算盘快，还是自己的手段狠。
卯时三刻，林府议事厅的檀木大门被推开，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声音。
林算珠抱着一摞账册跨进来时，正见林柔斜倚在罗汉床上，手里转着串东珠手钏，嘴角挂着三分笑：“二妹妹可算来了，老爷等得脖子都长了。”
主位上的林老爷轻咳一声，目光落在林算珠怀里的账册上：“算珠，你说要重查账，可是有什么发现？”
林算珠将账册一一摊开，最上面那张纸的墨迹还带着湿气，新墨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
“回父亲，女儿确实查出些问题。”
三月初八的茶商回款，周记明明送了三千两，可账本上只记了一千两；西月十五的粤南香料......”林柔的手钏“当啷”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议事厅里短暂的安静。
她盯着林算珠摊开的水程单，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那上面清楚楚写着粤南香料船五月十八抵港，而自己西月就记了进项。
“你...你血口喷人！”
她猛地站起来，护甲刮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些账都是李账房做的，你......”“李账房在这儿。”
林算珠侧过身，李账房抱着个红漆木匣从门外进来，木匣散发着淡淡的漆香，“他说要当面核对周记的回执单、粤南的水程单，还有绸缎行的进货凭证。”
林老爷的目光在李账房和林算珠之间转了两转，重重拍了下桌子，桌面的震动让茶盏里的茶水都泛起了涟漪：“都别吵！
把凭证都呈上来。”
林算珠望着林柔发白的脸色，指尖轻轻按在最上面那张回执单上，纸张的质感传递到指尖。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纸上周记的朱红印鉴照得发亮——那是林柔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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