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推开阁楼木门时，灰尘像被惊醒的银蝶，在斜射的阳光里狂舞。
角落里那架老钢琴蒙着褪色的天鹅绒布，琴脚爬满墨绿色的苔藓，像穿了件发霉的绒靴。
这是奶奶留下的物件，父亲说它在阁楼躺了二十年，琴弦早该锈成麻花了。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琴盖，布面突然渗出一小片水渍，形状像只蜷缩的手掌。
林深想起三个月前，他在设计公司被客户骂到狗血淋头，深夜回家时，奶奶就是用这样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琴键脏了能擦，人心蒙灰了，得找束光来照。
"那时他没懂。
现在看着琴盖上的霉斑，突然觉得那些不规则的纹路，像极了奶奶老年斑的形状。
他掀开绒布——琴键黄得像陈年的象牙，中央C键裂了道缝，缝里卡着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是奶奶当年最喜欢别在发间的花。
"这破琴能弹出声才怪。
"父亲在楼下喊，"明天让人拉去废品站。
"林深没吭声。
他打开琴盖，一股混杂着樟脑和朽木的气味扑面而来。
琴弦果然锈成了暗褐色，像缠绕着无数条枯藤。
但在低音区的弦轴上，他看见系着根褪色的红绸带，绸带末端拴着张泛黄的纸条，奶奶的字迹歪歪扭扭："1978年冬，给阿深的周岁礼。
"他突然想起，奶奶曾说过，这架钢琴是她用三个月的粮票换的，那时父亲还在乡下插队，她一个人背着琴谱，在深夜的煤油灯下练《月光奏鸣曲》。
邻居说她疯了，可奶奶只是笑着摸摸琴键："等我孙子出生，要让他听见月亮掉在琴上的声音。
"现在，孙子坐在落满灰尘的钢琴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根锈弦——被客户的否定拧得太紧，被同龄人的成功压得变形，早就弹不出任何旋律了。
他拿起奶奶留下的鹿皮擦琴布，蘸了点清水，轻轻擦拭中央C键的裂缝。
擦着擦着，裂缝里的茉莉花瓣突然动了动。
不是风吹的，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舒展。
林深凑近一看，花瓣边缘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裂缝深处似乎透着点微光，像谁在里面点了盏小灯。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童年，奶奶坐在钢琴前，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辉。
她按下琴键，却没有声音，只是那些琴弦上泛起淡淡的蓝光，像被月光浸泡过的溪流。
"你听，"奶奶笑着回头，"月亮落在哪根弦上，哪根弦就会发芽。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林深冲进阁楼，看见那架老钢琴上落满了真正的月光——不是从窗户照进来的，而是从琴键的裂缝、从锈弦的缝隙里渗出来的，像有人把银河打碎了，漏进了这堆旧木头里。
更神奇的是，中央C键的裂缝里，那片茉莉花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株嫩芽，芽尖沾着露珠，在月光里轻轻摇晃。
他试探着按下旁边的琴键，"叮"的一声，声音沙哑却清澈，像冰层下的溪水破冰而出。
从那天起，林深开始修复钢琴。
他买来除锈剂，一点点擦去弦上的斑驳；用木工胶粘合琴键的裂缝，再铺上奶奶留下的碎布头做缓冲。
每次打磨琴身时，都会有细小的木屑落下，在阳光下闪着银蓝色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的碎屑。
有次加班到深夜，他疲惫地靠在琴边，听见低音区传来微弱的"咔嗒"声。
低头一看，那根系着红绸带的弦轴正在自己转动，锈迹剥落的地方露出亮银色的金属，像刚出鞘的剑。
而琴盖内侧，不知何时浮现出奶奶的笔迹，是首没写完的诗："琴箱是月亮的邮箱每封未寄出的信都长成了弦当锈迹开出第一朵花你会听见——那些被揉皱的日子，正在琴键下舒展"项目汇报那天，林深带着新设计的儿童钢琴模型去了公司。
总监看完后皱着眉："太理想化了，市场需要的是性价比。
"林深没像往常一样争辩，只是从包里拿出片晒干的茉莉花瓣，放在模型的琴键凹槽里。
"这架琴的共鸣箱设计成月光盒，"他指着模型底部的镂空，"孩子弹错音时，花瓣会被气流托起，像月亮在琴里打转。
"他想起修复老钢琴时，每次按下琴键，那些月光碎屑就会在琴箱里飞舞，像奶奶在里面撒了把星星。
总监没说话，只是拿起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是林深从老钢琴裂缝里找到的，二十年了，还留着淡淡的香气。
"你奶奶......"总监突然开口，"是不是叫陈月如？
"林深愣住了。
总监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奶奶，正站在一架钢琴前微笑，琴盖上放着的，正是那束茉莉。
"我下乡时跟她学过琴，"总监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钢琴是月亮的容器，弹错的音会被月光泡软，变成新的旋律。
"那天的设计最终通过了。
林深走出公司时，看见天上有轮残月，像被谁咬了一口的饼干。
他想起老钢琴修复好的那个夜晚，他按下所有琴键，月光从弦间涌出来，在阁楼地板上流淌成河，而中央C键的位置，那株嫩芽己经长成了小小的茉莉，白色的花瓣上凝着露珠，像谁掉在琴上的眼泪。
现在，那架老钢琴被搬进了林深的新家，摆在能晒到晨光的窗台。
每天清晨，他都会弹一首不成调的曲子，看着阳光透过琴键的裂缝，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奶奶当年在煤油灯下晃动的手指。
他终于明白，奶奶说的"月光"从来不是虚幻的东西。
它是那些被忽视的温柔，是困境里长出的希望，是所有"不成调"的日子里，悄悄在心底发芽的勇气。
就像那架旧钢琴，看似被岁月锈蚀，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用积攒了二十年的月光，给了他重新弹奏的力量。
而窗外的世界，总有新的茉莉在开放。
当你某天路过一架旧钢琴，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声响，别怀疑，那可能是月亮又落进了琴箱，正在把某个曾被揉皱的日子，轻轻铺展成新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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