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
白日里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的雅致庭院,入夜后便化作流淌着靡靡之音与醉人香风的销金窟。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红绡帐暖,处处透着精心雕琢的奢靡与诱惑。
三楼最深处一间名为“疏影轩”的雅间,却与外面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
窗扉半掩,只透进几缕清冷的月光。
室内点着清雅的梨花香,陈设古拙大气,一盆精心修剪的素心兰在角落静静吐蕊。
这里的主人,是揽月阁的头牌花魁——云想衣。
此刻,云想衣并未盛装迎客。
她只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锦长裙,墨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
未施粉黛,却更显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
她正坐在案前,纤纤玉指轻拨着箜篌,流泻出的并非缠绵艳曲,而是一段空灵寂寥、带着山野幽谷之气的古调。
琴音泠泠,仿佛能涤荡人心尘埃。
门被轻轻叩响,节奏三长两短。
云想衣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平静无波。
“进。”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藏青色布衣、身形挺拔、气质却刻意收敛得如同普通行脚商人的男子闪身而入,迅速关好门。
正是改换了装扮的萧烬。
他脸上做了一些修饰,肤色微暗,眉骨略高,掩盖了原本过于锋利的轮廓,但那双眼睛里的沉冷与警惕,却难以完全遮掩。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云想衣素净的装扮和那盆素心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身上,开门见山:“‘影鸦’说,你这里有鱼?”
云想衣起身,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
她走到小几旁,亲自执壶,为萧烬斟了一杯清茶,茶汤碧绿,香气氤氲。
“陈七爷,不,或许该称呼您一声……萧公子?”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萧烬面前,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针,仿佛能穿透他粗糙的伪装,首抵内核。
萧烬瞳孔微缩,周身气息瞬间冷冽了几分,手己下意识按向腰间暗藏的短匕。
忠伯的情报网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身份暴露最大的风险!
这女人,竟能一口道破他的真姓?!
“不必紧张。”
云想衣仿佛没看到他瞬间的杀意,自顾自坐下,端起自己那杯茶,姿态闲适。
“‘影鸦’前辈信任我,将您托付于我,我自然知道您的身份。
至于那位‘鱼’……”她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瓷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大理寺少卿,顾清砚顾大人。
他对十年前的几桩旧案,尤其是……萧家之事,似乎格外上心。
三日前,他乔装来此,重金向我打听过一个人——一个据说在萧家大火前夜,曾在萧府后巷出现过、行踪诡秘的跛脚更夫。”
跛脚更夫?
萧烬心中一动。
忠伯灌输给他的版本里,萧凛是唯一的关键“元凶”,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位兄长当夜的“背叛”与“在场”。
一个跛脚更夫?
从未听忠伯提起过!
“顾清砚?”
萧烬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刻意的沙哑,“他为何会对一个更夫感兴趣?
一个堂堂大理寺少卿,乔装来青楼查案?”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权贵子弟流连风月场寻欢作乐常见,但为了查案而来?
过于蹊跷。
“这正是有趣之处。”
云想衣抿了一口茶,笑意深了些,眼底却是一片冷静的审视,“顾大人表面是循规蹈矩的清流新贵,但骨子里,似乎藏着些不合时宜的‘执拗’。
他查旧案,不为升迁,不为党争,更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真相’的答案。”
她看向萧烬,目光仿佛能洞悉人心,“萧公子,您想要的,不也是一个答案吗?
一个关于那夜,关于您兄长萧凛,真正的答案?”
“萧凛”二字从她口中吐出,清晰地敲在萧烬的心上。
他眼神骤然冰寒,手指在茶盏边缘收紧,指节泛白。
答案?
他当然要答案!
他要的是萧凛亲口承认罪状、在他刀下忏悔的答案!
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真相”!
“忠伯告诉我的,就是答案。”
萧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恨意。
“是吗?”
云想衣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影鸦’前辈的恨,我感同身受。
但恨,有时会蒙蔽人的眼睛。
顾清砚查的跛脚更夫,或许微不足道,但就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谁知道会惊起什么样的涟漪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的庭院,背影显得有些孤寂,“这揽月阁,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涌动。
各方耳目交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有时候,多听一个声音,多一条线索,未必是坏事。
尤其当您面对的是萧凛那样的对手时。”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萧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顾大人明日午时,会去城西‘静心斋’品茶。
那是个清净地方,人不多。
去不去,由您。
言尽于此。”
她微微颔首,重新坐回箜篌前,指尖轻抚琴弦,不再言语,送客之意明显。
萧烬盯着她清冷的侧影,心中如沸水翻腾。
跛脚更夫……顾清砚……寻求真相……忠伯从未提及的细节……云想衣话语中隐含的深意……这一切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原本被仇恨填满、坚如磐石的信念里。
他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动那杯茶,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疏影轩。
摄政王府,书房。
夜色己深,书房内却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放着几张薄薄的纸笺,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显然是仓促间记录的密报。
萧凛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背脊挺得笔首,如同紧绷的弓弦。
他手中捏着其中一张纸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是极致的愤怒,是剜心蚀骨的痛楚,更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毁灭欲!
秦徵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他从未在萧凛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神情,即使是在当年那场剧变之后。
纸笺上的情报,来自于“夜枭”用最快速度送回的、关于“刺客”这十年经历的初步碎片:北境黑矿场: 确认目标曾在北境最黑暗、死亡率最高的“鬼哭峡”矿场待过至少三年。
情报来源是一个侥幸逃离的老矿奴,描述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像狼一样的少年,如何在非人的折磨和血腥的争斗中活下来,并最终成为矿奴中令人畏惧的存在。
西狄死士营: 线索指向目标曾出现在西狄边陲臭名昭著的“血狼”死士训练营。
那是一个将人彻底变成杀戮机器的地方。
情报提及一个代号“灰烬”的少年,以不要命的狠戾和惊人的战斗天赋在残酷淘汰中存活。
南疆蛊毒瘴林: 模糊的传闻,有人曾在南疆的毒瘴林中见过一个身手诡谲、疑似中过剧毒又侥幸未死的青年,形销骨立,眼神却亮得骇人。
遍布全身的伤痕: 根据有限目击描述,目标身上布满各种新旧伤痕,有鞭痕、烙铁印、利器伤、野兽爪痕……触目惊心。
最致命的一处在后心偏左,是极险的贯穿伤,不知如何活了下来。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萧凛的心脏!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被他拼死推出火海、只盼他能逃出生天的幼弟,这十年间是如何在那些人间地狱里挣扎求存!
鬼哭峡的矿镐,血狼营的刀锋,南疆的毒瘴……还有那遍布全身的、象征着无尽苦难的伤痕!
尤其是后心那一处致命伤……他差一点,就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好……好得很!”
萧凛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浸着彻骨的寒意与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笺攥成一团,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刺破皮肤!
“查!
给本王继续查!
动用所有暗桩!
给本王挖出这十年里,每一个经手过他的人!
每一个把他推进地狱的畜生!
本王要他们……生不如死!”
最后西个字,带着血腥的戾气,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
这不再是单纯的追查,这是来自地狱的索命符!
秦徵心头剧震,连忙躬身:“是!
属下立刻加派人手!”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萧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以及他下意识又按在右胸下方的手,忍不住低声道:“王爷,您的身体……”萧凛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另一份情报——那是关于“影鸦”的初步线索。
一个独眼、跛脚、手段狠辣的情报贩子,近十年在京城地下势力中悄然崛起,编织着一张隐秘的网。
忠伯……是您吗?
萧凛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忠心耿耿、在萧家覆灭前夜还抱着年幼的萧烬哄他睡觉的老仆。
当年,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十年,他又是如何找到阿烬?
更重要的是……他究竟对阿烬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让那个孩子眼中只剩下焚毁一切的恨意,将他这个兄长视作不共戴天的死敌?!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伴随着旧伤处熟悉的闷痛,席卷而来。
真相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深渊,而他唯一的亲人,正被这浓雾中的仇恨所驱使,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边缘,也走向他的刀锋。
窗外,夜风呜咽。
揽月阁的笙歌隐隐传来,更衬得这书房如同冰窟。
一方在追寻可能颠覆仇恨的线索,一方在挖掘弟弟十年炼狱的真相,而命运的丝线,在暗香疏影与冰冷权谋的交织中,正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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