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业场的玻璃幕墙被晨光镀成金箔,成千上万只手在窗口扑腾,股票认购证像雪片似的翻飞,却在程野眼里幻化成破产工厂飘落的油漆皮。
他攥着李瘸子硬塞的三张纸片,指腹被油墨染成猪肝色,那味道混杂着汗酸和劣质香水,比机床切削液还冲鼻子。
“让让!
让让!”
孙二姐的煎饼车卡在人堆里,竹蜻蜓似的刮板举过头顶,“买证送葱花!
多加俩鸡蛋!”
她围裙上的假账本随着身子晃悠,“绿豆”和“黄金”的墨迹在汗渍里晕开,像极了程野前世见过的股市K线图——只不过这账本是用芝麻酱粘的牛皮纸,边角还沾着炸馃子的碎渣。
程野用袖口蹭了蹭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穿着劳保服,领口别着枚“安全生产标兵”的旧徽章。
三天前他在废品站捡了块机床导轨,打磨成镜子才看清这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眼下乌青得像被锤头砸过,那是连排两夜队的战绩。
旁边的大妈突然尖叫,认购证被风卷上半空,在百货大楼的霓虹灯上飘成彩带,“哗啦”声里有人喊:“港商带了集装箱来换钱!”
“介不是发财票,是催命符!”
程野把认购证塞进鞋垫,帆布鞋底硌得脚心发麻。
他见过前世的股民抱着电线杆子哭,那些绿色的纸片最后都成了糊墙的废纸。
孙二姐的刮板突然磕在他脑门上:“傻站着?
没瞅见赵瑞龙在里头喝洋咖啡?”
程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玻璃幕墙后那个穿皮尔卡丹的男人正晃着高脚杯,冰块撞杯壁的声响隔着人群都刺耳朵。
“他咋进去的?”
程野摸出裤兜里的机油壶,这是从报废车床的液压系统里攒的,黑黢黢的油液还带着铁屑。
孙二姐往煎饼上刷酱,动作快得像给机床换刀:“人家有工作证!
红本本烫金的,比咱厂的荣誉证书亮堂!”
程野拧开油壶盖,机油味混着甜面酱香,突然想起车间里那台德国机床,娇气到要用进口润滑油,结果密封圈还是被铁锈啃出了洞。
他蹲在墙角往工作证上抹机油,牛皮纸遇油渐渐透明,露出底下“第三机床厂”的钢印。
这是用铣床废料刻的假章,程野特意在“厂”字末笔加了道斜杠,像极了机床加工时的走刀痕迹。
“行了没?”
李瘸子拄着拐杖晃过来,裤兜里的磁带盒哗啦响,“再磨蹭连汤都喝不上!”
程野把证塞进怀里,油迹在劳保服上洇出朵花,跟爷爷当年在导弹图纸上蹭的机油印一个模样。
交易所里的电子屏闪得人眼晕,红绿色的数字像极了机床故障时的报警灯。
程野刚挤到前排,就听见身后有人用粤语打电话:“呢啲内地仔傻㗎,认购证当金条囤!”
他回头看见个戴墨镜的男人,手指上的金戒指晃得人发慌,旁边的翻译正唾沫横飞:“赵总说了,等跌破发行价全扫货!”
“扫你奶奶个攥儿!”
程野的劳保鞋踩在那人皮鞋上,橡胶底沾着的铁屑刮出白印,“知道这证用啥纸印的不?
咱厂报废的砂布!
擦机床都嫌糙!”
周围的股民“哄”地笑开,有人喊:“这小子是三机床厂的!
他家卖茶叶蛋的!”
程野扒开人群往前挤,听见身后赵瑞龙的笑声隔着玻璃传出来,像极了车床空转时的噪音。
“看K线图要懂哈佛模型!”
戴金丝眼镜的海归精英敲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曲线让程野想起车间里报废的曲轴,“市盈率低于二十的都是垃圾股!”
程野把车工证拍在他桌上,红本本边角磨得发亮,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奖状:“嘛模型?
俺们三车间张姐织毛衣都比你这准!”
他指着大盘暴跌的曲线,指甲在屏幕上划出白印,“瞧见没?
活脱脱废轴的跳动图!
转速过高,轴承缺油,再不停机就得崩刃!”
周围突然静得能听见点钞机的声响。
程野看见几个穿工装的工友挤过来,他们袖口都沾着机油,安全帽斜挎在肩上。
“程小子说得对!”
老钳工王师傅把扳手拍在桌上,“上回机床振动,就是按你说的垫了狗不理包装纸!”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有人举起认购证喊:“这玩意儿能当垫片不?”
电子屏突然绿光一闪,跌停的警报声刺破空气。
程野看见赵瑞龙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抖,褐色的液体溅在西裤上,像极了机床漏油的痕迹。
他转身挤出人群,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三天没合眼,排队时尿血的滋味还在喉头挂着。
孙二姐的煎饼车堵在门口,递给他个油纸包:“趁热吃,加了俩鸡蛋,当补药!”
巷子里的风带着海腥味,程野蹲在墙根扒拉煎饼,鸡蛋液流到手腕上,黏糊糊的像机床冷却液。
他想起爷爷哮喘发作时佝偻的背影,药店里的氨茶碱比机床轴承还金贵。
裤兜里的钱硌着大腿,那是卖了半块钛合金边角料换来的,金属贩子用磁铁验过,说“这玩意儿能吸住导弹”。
“程野!”
李瘸子拄着拐杖追过来,塑料袋里的磁带撒了一地,“快跟我走!
黑市有人收证!”
程野抹了把嘴,看见瘸子身后跟着俩穿皮夹克的汉子,袖口露出锃亮的手表,那款式跟前世赵瑞龙戴的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什么,撩起劳保服下摆,藏在腰里的机油壶还在,黑黢黢的油液随着心跳晃荡。
黑市在废弃的造船厂仓库里,锈蚀的起重机吊臂像断了的肋骨,挂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旧横幅。
程野踩着碎玻璃往里走,听见有人用算盘打得山响,珠子碰撞声混着老鼠跑过的窸窣。
“介小子带证了?”
戴貂皮帽的女人吐着瓜子皮,金戒指在手电筒光下晃眼,“一张加五毛,痛快儿的!”
程野把证拍在油桶上,铁皮“哐当”响:“我要现钱,买哮喘药。”
女人撇嘴:“药片子比金子贵!
早知道炒认购证了!”
旁边的汉子突然揪住他衣领,劣质香水味呛得程野咳嗽:“小子挺横?
知道赵哥是谁不?”
程野盯着那人袖口的劳力士,表蒙子上有道划痕,跟他前世在核潜艇基地见过的仪表盘裂痕一个走向。
他突然抬脚踹在油桶上,黑黢黢的机油泼了汉子一裤腿。
“赵瑞龙算个嘛?”
程野抹了把脸上的油,“在俺们车间,这号人连擦机床都嫌手糙!”
仓库里突然乱起来,算盘珠子撒了一地,有人喊“稽查队来了”!
程野趁机往阴影里钻,听见身后传来枪响——不是真枪,是放鞭炮吓唬人,跟爷爷当年庆祝导弹试验成功时放的二踢脚一个动静。
跑出仓库时月亮己经升起来,照得海河像条银带子。
程野攥着钱往药店跑,路过胡同口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林薇穿着呢子大衣,挽着赵瑞龙的胳膊,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咔咔响。
“哟,这不是导弹世家的煎饼程吗?”
她的笑声像碎玻璃碴,“怎么着?
卖茶叶蛋攒够出国钱了?”
程野盯着她腕上的金表,表链节距跟机床传动链的误差如出一辙。
赵瑞龙搂着林薇的腰,皮靴碾过程野掉在地上的钱,“叮铃”一声,一枚硬币滚进阴沟。
“跟这种人费嘛话?”
赵瑞龙的皮鞋尖踢起碎石,“走,带你去吃狗不理,咱不差钱!”
程野弯腰去捡钱,指尖触到冰冷的地面。
前世今晨,他正站在华尔街的证交所里,看着道琼斯指数暴跌,而此刻,他攥着被踩脏的毛票,闻着远处造船厂飘来的铁锈味。
药店的灯还亮着,玻璃橱窗里的氨茶碱药瓶像个微型导弹,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他想起爷爷说过,当年造导弹时缺材料,技术员们把裤腰带都拆了垫机器——如今这世道,缺的怕是比材料更金贵的东西。
怀里的工作证还沾着机油,牛皮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程野把钱塞进鞋垫,转身往车间走。
路过废品站时,他看见刘大锤正在烧认购证,火苗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卷成黑灰,像给破产的工厂烧纸钱。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那是开往深圳的列车,汽笛声在夜空里拉得老长,像极了机床过载时的哀鸣。
他摸出裤兜里的机油壶,拧开盖喝了口——不是真喝,是用舌尖舔了舔壶嘴,咸腥的味道让他想起前世在潜艇里尝过的海水。
明天,他得用这壶油伪造张更像样的通行证,听说开发区有外资厂子招技术员,给的工资能买十瓶氨茶碱。
夜风吹过胡同,卷起地上的认购证残片,有张纸片贴在程野脸上,油墨印着的“发财”二字被露水洇得模糊,像极了车间公示栏上褪色的“力争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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