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主任正用绒布仔细擦拭着“林家捐赠美术馆”的精美铜牌模型,见林欣进来,笑容满面地将社团申请表推到她面前:“林同学,令尊特意关照过,油画社是最佳选择,资源顶级,张莹老师亲自指导。”
表格“指导教师”栏赫然印着“张莹”的名字——正是昨夜酒会上,对那位泼红酒的地产商之子赞其“有艺术敏感度”的策展人。
这个名字此刻像针一样刺眼,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大楼。
深秋的银杏叶如金雨倾泻,美得炫目。
垃圾桶边,一只瘦小的野猫正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她丢弃的那管变形钴蓝颜料里渗出的残液,钴蓝色的唾液沾湿了胡须,那专注而卑微的样子,像极了某种无声的控诉。
林欣在新买的速写本扉页猛力划下一笔,炭条承受不住压力,“啪”地断裂,黑色的炭粉在雪白纸面炸裂开,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墨点,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嘿!
发什么呆呢?”
张雨绮带着阳光的气息跑来,将一杯温热的草莓奶茶贴上她冰凉的手背,“暖暖手!
别理那些无聊的家伙,他们懂什么艺术?
明天绘画社招新,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才华!”
朋友掌心的暖意顺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林欣心头的寒意。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沉甸甸的,那个叫时光的男孩倔强而洞悉的眼神,还有那张泥水里的助学金单,总在她眼前晃动。
她不知道,此刻二楼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后,时光正沉默地站着。
他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冰冷的铰链扣,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优雅。
窗玻璃模糊地倒映出楼下林欣的身影,以及她摊开的速写本上那些凌乱、纠结、仿佛找不到出口的线条,两道被现实隔开的影子,在冰冷的玻璃倒影里无声地对峙着,各自背负着沉重而不为人知的心事。
回到宿舍,林欣看着桌上那本被划破的速写本,思绪纷乱。
她想起时光弯腰拾钱时紧绷却从容的脊背,想起他眼中那份不容践踏的尊严和洞悉,也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伤人话语。
优越感带来的傲慢像一剂毒药,不仅伤害了他人,也毒害了自己的心灵。
她拿起画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最终,她翻到新的一页,没有画任何具象的东西,只是用清水调和了仅剩的、最朴素的土黄色颜料,一遍遍涂抹。
那颜色温暖而踏实,像大地,像阳光。
也许,真正的艺术和人生,都不该建在虚浮的金粉之上。
第二天,她默默去图书馆,在公告栏上仔细查看了所有艺术类社团的介绍,目光最终停留在“公益美术社”的招新海报上“用画笔传递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在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在篮球馆后僻静的工具房(他自愿申请的勤工俭学岗位),时光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三枚金属碎片放在一个看起来普通但材质精良的旧铁盒里,旁边是一叠他利用课余时间在图书馆整理的排班表。
他拿起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碰撞的碎片,真实的回响。”
贴在铁盒上。
他不需要靠勤工俭学度日,但他选择这种方式融入真实的生活,远离那个被财富和虚名包裹的世界。
他渴望的,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双手,去触碰、去描绘、去理解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非家族滤镜下的幻象。
他父亲是国内低调的科技巨头,母亲是著名艺术评论家,家中收藏的顶级艺术品足以买下十分之一个旌阳大学。
但他厌恶那些觥筹交错间的虚伪评价和标签化的艺术鉴赏。
他申请助学金,骑旧车,住普通宿舍,只为了呼吸一口没有铜臭味的自由空气。
昨天与林欣的冲突,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两个世界碰撞时的火花,也让他看到了那个金粉世界里一个正在挣扎的灵魂。
他拿起那个限量版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对着窗外倾泻的银杏金雨,快速勾勒起来,笔触简洁却充满力量。
几天后,公益美术社第一次活动在社区儿童中心进行。
林欣正耐心地教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调色,突然,小女孩的水杯被打翻,颜料和水泼了她一身。
她瞬间僵住,昨夜酒会被泼红酒的阴影和难堪猛地袭来。
周围孩子有些无措,其他社员也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上前。
是时光。
他极其自然地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块干净柔软的吸水布,那布料细腻的质感绝非寻常。
蹲下身,动作利落又轻柔地帮她擦拭溅在画板和裙摆上的污渍。
他的动作专注而专业,仿佛在处理一件艺术品。
“没事,只是意外。”
时光抬头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林欣,声音平静温和, 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理解和安抚,“颜料和水不会弄脏真正的画,就像标签也定义不了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画板上小女孩稚嫩却充满生气的涂鸦,嘴角扬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你看,这颜色多鲜活,比拍卖行里那些标着天价的‘名作’有趣多了。
画具是工具,不是枷锁,对吧?”
林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熟练擦拭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洞悉,看着他帆布包边缘露出的,与“贫困生”身份极不相符的顶级画材品牌标识,再联想到他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一个难以置信却瞬间贯通所有矛盾细节的念头击中了她。
他不是简单的贫困生!
那从容,那眼神,那不经意流露的教养和对艺术本质的见解。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时光专注的侧脸上,也洒在林欣震惊而逐渐明悟的眼眸中。
地板上流淌的混合颜料,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而真实的光芒。
周围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他擦拭的细微声响,和她心中那座名为“预设”的金字塔,轰然崩塌的余音。
这一次的“泼溅”,没有红酒的羞辱,没有标签的审判,只有两个试图挣脱各自牢笼的灵魂,在真实的色彩与意外中,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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