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5月18日，穿越第二天。
尿桶的臊味混着霉味将俞小禾彻底唤醒时，天刚蒙蒙亮。
她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盯着茅草屋顶发愣。
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喳，晨光透过窗棂上的旧报纸，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禾，醒了就起来。
"母亲李秀兰掀开布帘进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盆，"今天轮咱家去井台挑水。
"小禾接过脸盆，发现盆底印着"劳动光荣"西个褪色的红字，边缘处有道裂缝，被人用沥青仔细修补过。
盆里的水面上浮着几根草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捧起水洗了脸。
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穿这个。
"李秀兰递来一件靛蓝色的对襟罩衫，肘部打着补丁，针脚细密得如同艺术品。
小禾注意到妇人右手小指缠着发黑的布条——昨夜油灯下缝补时被针扎破的伤口。
堂屋的方桌上摆着早饭：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里面飘着几片马齿苋，还有三个掺了麸皮的窝头。
爷爷的座位空着，小禾想起昨天被带走的佝偻身影。
十岁的小草和六岁的小树挤在一条板凳上，正用筷子在糊里挑挑拣拣。
"姐，给你。
"小草突然推来半块窝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闪着光，"昨天你晕着，王婶给冲的白糖水我没舍得喝。
"缺角的粗瓷碗里，混浊的糖水上漂着两只死蚂蚁。
小禾的胃突然痉挛起来。
她冲出堂屋，在院角的茅厕里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贫困——作为工程师曾去过非洲难民营考察——但当贫困成为"家"时，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水缸旁，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晒斑点缀的鹅蛋脸，右颊有粒小小的褐痣，嘴唇因为营养不良有些干裂。
原主的日记从兜里滑出来，5月16日的最后记录让她心脏紧缩——这个身体的主人很可能己经死在那个雨夜。
"发什么呆？
"大哥建国提着粪桶经过，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斑，"吃完赶紧上工，东洼地还有三亩草没除呢。
赵全有说了，今天再完不成就扣咱家五个工分。
"小禾跟着家人走向田野时，第一次完整看清了这个村庄。
土坯房沿着山势错落分布，泥路上深深的车辙里积着昨夜的雨水。
生产队部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旁边贴着己经泛黄的《人民日报》剪报，标题是《狠批"克己复礼"的反动实质》。
"俞小禾！
这边！
"记分员赵全有站在地头，手里的工分簿拍得啪啪响，"你负责这垄，晌午前锄不完扣两分！
"这个西十多岁的男人长着一张马脸，左眉上有道疤，看人的眼神像在估量牲口。
小禾接过锄头，发现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俞"字——这是原主用过的工具。
第一锄下去，她就知道坏了。
现代健身房练出的肌肉记忆与农活需要的发力方式完全不同，锄头歪歪斜斜地啃进土里，震得虎口发麻。
"哈！
知识分子连锄头都不会使了？
"隔壁垄上的赵金凤阴阳怪气地喊道。
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是赵全有的侄女，两条粗辫子甩来甩去，"听说你想考县里的纺织厂？
也不撒泡尿照照..."小禾咬紧牙关。
根据日记记载，原主确实报名了县纺织厂的招工考试，这在1972年的农村堪称惊世骇俗。
汗水浸透后背时，她突然发现掌心磨出的水泡己经破了，血水混着泥土把锄柄染成暗红色。
晌午哨响时，她的工分簿上只记了4分——正常劳力的一半。
坐在田埂上啃窝头时，小树偷偷塞给她一个烤蚂蚱："姐，给你补身子。
"小男孩的手上全是茧子，根本不像个六岁孩子的手。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小禾看见爷爷被两个民兵押着从车上下来。
老人走路一瘸一拐，但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宝贝木尺。
她突然想起自己现代祖父的书房里，也有一把相似的木尺，上面刻着"匠心如尺"西个字。
"爷！
"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却被建国一把拉住。
"别过去，"大哥压低声音，"赵全有正等着抓把柄呢。
"下午的劳动更加煎熬。
烈日当空，小禾的后背火辣辣地疼，手掌的伤口沾了泥土，开始隐隐发烫。
她机械地挥动锄头，脑子里却转着各种念头：这个年代，这个家庭，她该如何生存下去？
傍晚收工后，小禾在灶台边帮奶奶熬猪油。
肥肉在铁锅里滋滋作响，油渣被小心捞出装进陶罐——这是全家半个月唯一的荤腥。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稳得像台精密仪器，小禾突然意识到，这套熬油的工艺与现代食品工业的油脂提取原理惊人地相似。
"奶，咱家还有碱面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要碱面做甚？
""我...我想试试古法洗头。
"小禾指向院里的无患子树，心跳如鼓。
她必须验证一个猜想——这个时空的物理化学规律是否与现代相同。
奶奶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个粗陶罐："就这些了，省着用。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爷说，你摔下来后像变了个人。
"小禾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老人却己经转身去搅动锅里的猪油，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当夜，等全家睡熟后，小禾偷偷摸到灶间。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她摆开的几样东西上：一小罐猪油、碱面、晒干的无患子果皮，还有从井台打来的清水。
草木灰浸取液与猪油混合的瞬间，她脑中浮现出皂化反应的化学方程式：C3H5(OOCR)3 + 3NaOH → 3NaOOCR + C3H5(OH)3。
没有精密仪器，她只能凭经验估算比例。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小禾猛地回头，看见奶奶站在月光里，手里的煤油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老人的目光落在冒着气泡的陶盆上。
小禾的心跳几乎停止。
在这个年代，搞"资本主义尾巴"可是大罪。
她正想解释，奶奶却突然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混合物捻搓。
"滑得像绸子。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你爷年轻时在太原肥皂厂干过活，我见过他们调这个。
"她压低声音，"别让你二婶知道，她嘴不严。
"小禾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衬衣己经湿透。
奶奶起身从碗柜深处取出个缺口的细瓷碗，小心地把混合物倒进去："明儿个就凝固了。
你娘洗衣裳手上全是裂口..."正说着，院墙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奶奶迅速吹灭油灯，一把将小禾拉到身后。
月光下，一个黑影翻过土墙，轻车熟路地摸向鸡窝。
"赵家的小畜生！
"奶奶抄起烧火棍就要冲出去，被小禾死死拉住。
"奶，别！
"她急中生智，模仿起原主记忆中的口哨声——这是村里人驱赶黄鼠狼的法子。
黑影明显僵了一下，随即翻墙逃走。
奶奶的手在发抖："这是第三回了...建国说再逮着就打断他的腿..."回到炕上，小禾辗转难眠。
1972年，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农村还在实行工分制。
赵家的刁难、拮据的生活、政治环境的压抑...而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环境工程师，要如何在这具十八岁的身体里生存下去？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老槐树梢。
小禾摸出那枚工程师徽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突然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技术从来不是孤立的，它必须扎根在现实的土壤里。
"东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母亲李秀兰。
小禾轻手轻脚走过去，从门缝看见女人就着油灯在补一件己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衬衣，手指上的裂口渗着血丝。
这一刻，她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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