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陈年琥珀酒,缓缓浸润着雪隐宗飞檐上的鎏金螭吻。
膳堂檐角的铜铃突然震颤,清音如碎玉坠入深潭,惊起满庭桂影。
陆映雪手提描金食盒,莲步轻移跨过朱漆门槛,发间茉莉香裹挟着桃花酥的甜腻,宛如江南梅雨季的薄雾,悄然漫过这座素来庄严肃穆的仙宗。
彼时沈烬棠正倚着檀木长案研磨朱砂,抬眸瞬间,恍若瞥见画中仙娥翩然而至。
陆映雪身着烟粉色襦裙,腰间缀着的银铃随着步伐轻响,发间斜簪的白茉莉与她凝脂般的面颊相映生辉。
陆映雪半跪在地,杏眼弯成两泓漾着春波的湖水,将绘着缠枝莲纹的青瓷碟递到少年面前:"小团子,要不要尝尝姐姐做的点心?
"那声音婉转如黄莺啼柳,尾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似蜜饯里裹着的桂花,甜得人心尖发颤。
说话间,她葱白般的指尖轻轻点过少年鼻尖,触感比三月飘落的柳絮还要轻柔。
沈烬棠耳尖腾地泛起薄红,耳垂也跟着发烫,像被霜打的海棠。
沈烬棠慌乱抬眸,正撞进陆映雪眼中盈盈笑意,烛光在她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将整个膳堂都晕染成温柔的暖色调。
铜炉里的沉香袅袅升起,与桃花酥的香气缠绕,在暮色里织就一张缱绻的网。
自那日起,沈烬棠的世界便有了新的晨昏。
晨钟的余韵在飞檐翘角间缠绵消散时,陆映雪总会踏着满地碎金般的晨曦而来。
她腕间银铃轻响,素色绣鞋掠过沾着露水的青石阶,彩线绣绷随着步伐在臂弯里微微晃动,像是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
"烬儿看。
"陆映雪纤若春葱的手指捏着细银针,在少年眼前轻盈翻飞,紫苏与沉香的药香混着绣线的软缎气息,在晨光里氤氲成温柔的雾霭,"针脚要像春蚕吐丝般细密,方能锁住这草木灵气。
"绣绷上的海棠花在她指尖悄然绽放,浅粉与月白的丝线交织,宛如两朵相依的云,将清晨的露珠都凝成了画中晶莹。
她偶尔抬眸望向少年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的笑意比案头的茉莉还要清甜。
十岁生辰那日,沈烬棠在谢星沉赠予的青玉笔洗旁,发现了一只毛茸茸的月白兔子。
玩偶的绒毛柔软得像初雪,兔耳上系着的紫檀木珠串还带着体温,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歪歪扭扭的"烬"字——那是陆映雪背着他,在烛光下笨拙却认真地刻了整夜的心意。
当谢星沉望着满地木屑,板着脸嗔怪"莫要惯坏他"时,陆映雪早己躲到少年身后,探出脑袋朝谢星沉调皮眨眼。
她发间新摘的茉莉随着动作轻轻颤动,花香混着少女的欢笑声,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流淌,连窗外的蝉鸣都变得温柔起来。
春去秋来,雪隐宗的晨钟暮鼓日复一日地在山谷间回荡,敲碎了无数个晨昏。
沈烬棠的青丝在时光的浸润下,悄然添了几缕墨色,如同初雪落在黛瓦上,渐渐晕染出岁月的痕迹。
那日午后,斜阳将演武场的青石板镀上一层琥珀色的柔光。
沈烬棠立在廊柱旁,衣角被穿堂风轻轻掀起,他的目光却牢牢钉在演武场中央。
谢星沉一袭白衣胜雪,剑光在他手中翩若惊鸿,与弟子对练时身姿矫健如游龙。
每一次挥剑,剑穗扫起的银光如银河倾泻,细碎的光芒落在少年眼底,化作乱跳的星子,将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映照得熠熠生辉。
突然,谢星沉抬眸望来,那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眸子首首撞进沈烬棠的视线。
少年心中猛地一颤,慌忙垂下头,发间的玉冠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广袖,却不知耳尖的红晕早己如晚霞般蔓延至脖颈,连耳后的细绒都泛着动人的绯色。
远处,谢星沉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
他望着沈烬棠低垂的脑袋,望着那抹如胭脂般的红晕,嘴角不经意间扬起的弧度,比三月初绽的桃花还要温柔。
这抹笑意转瞬即逝,却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如同春溪破冰,带着难以察觉的暖意,在这清冷的演武场畔,掀起一阵细微却令人心动的涟漪。
秋分那日,沈烬棠怀揣新成的符咒,踏着满地碎金般的银杏叶去找谢星沉。
竹门虚掩处,海棠花酿的香气汹涌而出,裹挟着压抑的抽噎。
屋内,陆映雪倚在谢星沉肩头,粉衫与白衣交叠如两朵海棠花。
"阿雪别哭,有我在。
"谢星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指尖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角,眼底的疼惜几乎要化作实质。
沈烬棠如坠冰窟,后退时撞倒门边青瓷瓶。
清脆的碎裂声中,他看见谢星沉慌乱起身带翻的茶盏,褐色茶水在宣纸上晕开狰狞的纹路,恰似他千疮百孔的心。
"烬儿?
"谢星沉惊惶的呼唤传来时,少年早己狂奔而去,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折翼的蝶。
怀中符咒被冷汗浸透,墨迹晕染成模糊的团,正如他破碎的、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血色漫过雪隐宗那日,沈烬棠踉跄穿行在断壁残垣间。
他身负重伤,却还是倔强的攥着手中的玉簪,上面的纹路硌得沈烬棠掌心生疼,簪头雕琢的海棠花纹在硝烟中泛着冷光,恍若凝固的泪痕。
那是沈烬棠十五岁生辰时,谢星沉亲手为他绾发的礼物,此刻却成了扎进心脏的刺。
"快走!
"陆映雪的惊呼裹挟着破空声传来。
沈烬棠转身瞬间,只见那袭熟悉的粉衫如惊鸿般掠过,挡在他身前。
黑衣修士的长剑穿透躯体时,温热的血珠溅在他脸上,腥甜的铁锈味混着茉莉香,灼得他睁不开眼。
陆映雪最后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染血的指尖颤抖着伸向他:"烬儿...快..."未说完的话语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漫天战火中。
"阿雪!
"谢星沉的嘶吼震碎苍穹。
他白衣染血,发间玉冠碎裂,银丝如狂草般披散。
挥剑的身影决绝而疯狂,剑锋割裂空气的锐响惊起漫天鸦群。
沈烬棠瘫坐在地,看着师尊的剑光将夜空劈成两半,却再也照不亮那双曾盛满温柔的凤目。
如今的谢星沉,眼底只剩癫狂与悲怆,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蝶,在失去挚爱的剧痛中徒劳挣扎。
战后的雪隐宗寂静得可怕,唯有寒风掠过残碑断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沈烬棠每日守在谢星沉闭关的洞口,听着洞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喘息。
他将温热的粥放在石桌上,看着袅袅热气在冷风中消散,如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暖时光。
月光落在他束发的玉簪上,清冷的光泽恍若那年寒夜,谢星沉踏着月光而来,为他带来生命里的第一缕温柔。
而如今,那温柔己如镜花水月,破碎在这场残酷的浩劫中,只留无尽的伤痛与思念,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苦涩的酒,醉了过往,也醉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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