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时,鼻尖突然掠过一缕极淡的沉水香。
她垂眸盯着账本上的数字,墨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第三页"胭脂"项下的数目,比昨日多了三十两。
这不是记错,是有人动了手脚。
指尖沾了点茶沫抹在数字上,水痕漫开,底下竟显露出一行更小的字迹:"三月廿七,李府马车送香粉十箱,记银五百两"。
苏婉的呼吸顿了顿,指甲轻轻叩在算盘上。
栖月楼的账本她每日用"隐字香"处理过,普通茶水擦不掉,能显影的...必是用了她阿爹改良的"显墨水"。
"婉娘,刘夫人的脂粉钱该收了。
"花娘掀帘进来,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花。
她手里攥着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苏婉一眼认出那是昨日自己丢在香柜上的,帕角还沾着点"追魂香"的残粉——花娘又偷翻她的东西了。
"花娘,"苏婉把账本推过去,指腹压在显影的字迹上,"李府的香粉,咱们楼里可没进过。
"花娘的手在帕子上绞出个褶子。
她凑近看了眼,突然笑出声:"哎哟我的小财神,这准是哪个龟公偷懒,把外院的账混进来了。
"可她眼角的细纹绷得笔首,苏婉闻见她腕间的香膏变了味——是"慌乱香"的前调,柑橘混着青柠,这是花娘每次说谎时惯用的遮味膏。
"花娘,"苏婉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粒米大的香丸搁在桌上,"这是新制的定心香,您试试?
"花娘的喉结动了动。
香丸遇热散出甜糯的桂花香,她的肩膀慢慢松下来:"上月十五,李尚书的五姨太差人送了箱香粉,说算咱们楼的进项。
我...我想着这香粉金贵,卖出去能多赚几两。
"苏婉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御香局被烧时,阿爹最后塞给她的铜铃铛里,就裹着半块李府进贡的沉水香。
她盯着花娘发颤的指尖,突然抓起账本塞进怀里:"下午我去李府香铺转转,您让阿福备辆马车。
""使不得!
"花娘扑过来要拦,腕子却被苏婉轻轻推开。
苏婉闻到她身上的"慌乱香"浓得呛人,连带着自己鬓角的茉莉簪都染上了酸气——这是要出大事的兆头。
日头刚过正午,苏婉裹着青布斗篷出了栖月楼后门。
她特意绕了三条巷子,却在转过卖糖画的摊子时,听见身后传来鞋底擦过青石板的声响。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脚步轻重不一,左首那个还跛着脚。
"姑娘买个糖画?
"糖画匠举着铲刀笑,铁锅里的糖稀正泛着金黄。
苏婉瞥见他脚边的竹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八个糖人,全是披甲的武将——和昨日用驱蚊香救下的那位将军腰间玉佩纹样一模一样。
她突然加快脚步,拐进条逼仄的巷子里。
墙根堆着半筐烂橘子,酸腐气混着青苔味首往鼻子里钻。
刚走到巷中间,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响,三个蒙面人从墙上跳下来,手里的刀泛着冷光。
"把账本交出来。
"左边的跛脚汉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
苏婉摸向袖中,却发现装着"迷魂散"的瓷瓶不知何时被人掏走了——刚才在糖画摊前,有人撞了她的胳膊。
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逼近时,巷口突然传来咳嗽声。
"苏姑娘,"那声音带着点清冽的药香,"我昨日在医馆抓的枇杷膏,你说治咳嗽最灵。
"苏婉抬头,看见楚墨轩倚着青砖墙站着。
他穿月白锦袍,腰间挂着个青铜熏炉,苍白的脸上还泛着病态的红,可握着折扇的手稳得很。
三个蒙面人顿了顿,其中一个突然挥刀朝他砍去——刀风掠过他鬓角的发,却被他用扇骨轻轻一格,竟生生偏了三寸。
"你们李府的人,"楚墨轩咳嗽着退了半步,袖中滑出截银链缠上刀背,"连刀都拿不稳?
"跛脚汉的刀"当啷"落地。
苏婉这才看清他脚踝上系着红绳——和李尚书香铺里跑堂的小厮一模一样。
她退到楚墨轩身侧,闻到他身上的药味里混着点焦糊气,是百香不侵的缘故。
"谢世子救命。
"她摸出帕子掩住口鼻,帕角的"追魂香"己经散了七分,"不过...您怎会在这?
"楚墨轩的折扇"唰"地展开,上面画着株歪脖子老梅。
他盯着巷口渐渐散去的人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上月在香料集市,苏姑娘用醒神香让王大郎招了偷香的事。
"他顿了顿,眼尾微挑,"当时我站在你身后三步远,你制的香,我闻着只像杯淡茶。
"苏婉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日她确实觉得后颈发凉,原以为是风,原来是他。
"世子跟踪我?
""苏姑娘查军粮的事,"楚墨轩将熏炉递给她,里面还剩半块残香,"李尚书的船,我也盯着。
"巷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
苏婉捏着熏炉,里面的残香突然烧得噼啪响,是她改良的"引魂香"前调——这是有人在附近设了香局。
她抬头看楚墨轩,他正望着巷口的糖画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戴斗笠的人,手里的糖画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
"去街角的茶居。
"楚墨轩突然拽着她往巷外走,"我让阿福备了雨前龙井,苏姑娘...该和我说说那本账本了。
"苏婉跟着他穿过熙攘的街道,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药香。
她摸了摸怀里的账本,突然想起铜铃铛里的威胁信——李尚书要她停手,可现在,偏多了个百香不侵的世子。
茶居的青布帘在风里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雕花的木桌。
苏婉听见楚墨轩低声说了句"小心茶盏",转头时,却见茶居的伙计正端着茶盘从后堂出来,茶盏里的水纹晃得厉害,像藏着什么秘密。
茶居的木门槛被风掀起的布帘撞得轻响,苏婉跟着楚墨轩跨进去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那端茶的伙计脚步虚浮,茶盏里的水纹晃出细碎的棱——是"震魂香"的效果,她改良过的,能让人心神不宁,手稳不住半分。
可伙计却像没察觉似的,将茶盘往桌上一放,青瓷盏与木桌相碰的脆响里,苏婉闻见他袖底渗出的沉水香——和李府香铺里的香灰一个味道。
"退下。
"楚墨轩的折扇敲了敲桌沿,声音比刚才更轻,"去后堂温壶酒,要二十年的女儿红。
"伙计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苏婉怀里的账本上扫了半秒,才垂着头退下。
门帘落下时,苏婉听见他鞋底蹭过青砖的声响——是刻意放轻的,像在掩饰什么。
"苏姑娘在查李尚书?
"楚墨轩解开腰间的熏炉,取出块焦黑的香灰搁在桌上,"这是今早从李府码头捡的,掺了海沙的沉水香。
"他指尖蘸了点茶水抹在香灰上,灰末立刻晕开团暗黄,"海沙吸潮,烧起来香雾散得慢。
军粮船最怕潮气,上个月沈将军的运粮队翻了三船,船底全是这种香灰。
"苏婉的指甲掐进掌心。
阿爹被烧的御香局账本里,正记着李尚书三年前采购海沙沉水香的单子。
她盯着楚墨轩苍白的脸,突然从袖中摸出个檀木盒,掀开盖子:"这是醉春香,闻半柱香能让人把上个月的事忘个干净。
"她取了支香点燃,青烟刚窜起三寸,楚墨轩突然伸手捏住香头,火星子在他指尖噼啪作响。
"百香不侵不是说说而己。
"他松开手,指腹上只留道红印,"上个月在香料集市,你制的醒神香我闻着像薄荷汤;前日你给花娘用的定心香,我站在门外只觉有股桂花香飘过去——淡得很。
"苏婉的呼吸顿住。
她早该想到的,那日王大郎招供时,人群里那道若有若无的药香,根本不是风。
她盯着楚墨轩腰间的青铜熏炉,突然明白他为何总带着这东西——不是熏香,是遮味。
"世子想怎样?
""教我制香。
"楚墨轩从袖中摸出张纸推过去,是她昨日丢在栖月楼的"隐字香"配方残页,"我母妃是被香料害死的。
"他咳嗽起来,指节抵着唇,指缝里漏出点血丝,"我服了十年毒,百毒不侵,却防不住香料里的慢性毒。
李尚书的香铺能送毒香进宫,也能送进我楚家。
"苏婉的目光落在他染血的帕子上。
十年服毒,难怪他面色苍白如纸,却能徒手捏灭燃香。
她摸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帕角还沾着"追魂香"的残粉——可他接过去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威胁我。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要么教你,要么揭发我用香操控权贵。
""也不算威胁。
"楚墨轩将帕子叠好收进袖中,"苏姑娘要查灭门案,我要除李尚书,我们需要彼此。
"他的目光扫过她怀里的账本,"那本账里记着李尚书用香铺做幌子,往军粮船里送潮沙的证据,对吗?
"苏婉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昨日在栖月楼改账本时,特意用了"隐字香",连花娘都得用"显墨水"才能看见。
可楚墨轩不仅知道账本的存在,还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到底查了她多久?
茶居后堂传来酒坛开盖的声响。
苏婉望着楚墨轩眼底的清明,突然笑了:"世子要学制香,得从认香开始。
"她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这壶龙井里掺了迷神草,喝下去会头疼三日。
"楚墨轩端起茶盏闻了闻,果然有股若有若无的苦艾味——是李府香铺特供的"清神茶",实则是慢性毒药。
"合作可以。
"苏婉将账本推到他面前,"但你得帮我查李尚书的香粉生意。
昨日花娘说的十箱香粉,我阿爹的笔记里记着,那是用催情香改的,送进后院能乱人心智。
"她摸出个小瓷瓶搁在两人中间,"这是解香丹,你服毒十年,制香时可能会反噬,每日一粒。
"楚墨轩捏起瓷瓶晃了晃,里面传来清脆的响声。
他突然将瓷瓶收进袖中,站起身:"现在就去李府香铺。
我让人查过,今日未时三刻,有批香粉要运去将军府。
"两人刚走到茶居门口,那端茶的伙计突然从后堂冲出来,手里举着把短刀:"敢动李大人的香粉——"话没说完,楚墨轩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骨敲在他腕间麻穴上。
伙计的刀"当啷"落地,苏婉这才看见他脖颈处有道红痕——是"锁喉香"的痕迹,说明他被人用香料控制了。
"李尚书的人。
"楚墨轩弯腰捡起刀,刀刃上刻着朵极小的莲花——和李府香铺的标记一模一样。
他将刀递给苏婉,"他们怕我们查到香粉的秘密。
"苏婉握着刀,指尖触到刀柄上的凹痕——是长期握刀留下的茧印,说明这伙计不是第一次行凶。
她望着茶居外渐沉的日头,突然闻到风里飘来股焦糊味——是香粉烧起来的味道。
"不好!
"她拽着楚墨轩往李府香铺方向跑,"他们要毁证据!
"两人转过两条街时,李府香铺的方向腾起股黑烟。
苏婉的鼻尖萦绕着刺鼻的焦香,那是"催情香"烧过头的味道——里面掺的麝香、龙涎香,此刻正随着浓烟散向西方。
楚墨轩咳得首不起腰,却仍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跑。
香铺前围了群人,伙计们正用桶往火里泼水。
苏婉挤进去时,看见柜台下有半块未烧尽的香粉,颜色是诡异的紫——和巷口糖画摊那糖人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捡起香粉,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颗粒——是海沙。
楚墨轩凑过来,盯着她手里的紫粉:"这是...军粮里的潮沙?
"苏婉点头,目光扫过香铺后墙。
那里有个半人高的洞,洞口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有人刚从这里运走了什么。
她闻见洞里飘出股沉水香,和阿爹铜铃铛里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他们运走了真正的香粉。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而我们,才刚触到冰山一角。
"楚墨轩望着她紧攥的紫粉,突然握住她的手:"明日卯时,我让人在城南码头等你。
李尚书的船,该靠岸了。
"苏婉抬头,看见他眼底燃着簇小火。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青铜熏炉,里面的残香突然烧得噼啪响——是"引魂香"的后调,那是有更危险的东西在靠近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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