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海城,暑气蒸腾,连晚风都带着黏腻的热度。
华灯初上,乔家那座掩映在百年香樟树荫下的西式老宅,却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地飘荡在夜色里,驱散了几分夏夜的浮躁。
今夜,是乔家为小女乔书宁学成归国举办的欢迎晚宴。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乔书宁站在二楼主卧的露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雕花栏杆。
楼下花园里精心布置的霓虹灯串在夜幕下闪烁,像散落的星辰,映照着精心装扮的宾客们言笑晏晏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以及香槟酒液的混合气息,是海城上流社会熟悉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丝微妙的疏离。
五年了。
巴黎左岸自由奔放的艺术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指尖,那些在画室熬到深夜、在博物馆流连忘返的日子,与眼前衣香鬓影的名利场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海风咸味夹杂着庭院里栀子花的甜香,终于让她漂泊的心有了几分落地的实感。
“书宁,发什么呆呢?
快下来,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乔夫人穿着一身典雅的香槟色旗袍,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温婉从容的气韵。
乔书宁转过身,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驱散了眼底那一丝游离:“妈,这就来。”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有点近乡情怯了。”
“傻孩子,回家了就好。”
乔夫人拍拍她的手,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充满了骄傲和怜爱。
乔书宁今日的装扮,是回国前特意为自己设计的“归宁”系列之一。
一条简洁的深海蓝丝绒吊带长裙,剪裁利落,完美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身和肩颈线条。
没有繁复的装饰,只在胸口别了一枚她自己设计的胸针——用铂金勾勒出抽象的海浪线条,中心镶嵌着一颗切割独特的鸽血红宝石,如同暗夜里涌动的火焰,低调却极具存在感。
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慵懒随性的艺术家气质。
她的妆容很淡,只突出了那双明亮有神的杏眼,此刻正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望向楼下喧闹的人群。
她是今晚的主角,是乔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珠。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花园入口处那抹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来了。
贺砚辞。
乔家世交贺家的继承人,贺氏集团如今说一不二的掌舵人。
海城商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
他似乎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赶来,一身剪裁完美、一丝不苟的纯黑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气场强大到甫一出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秒。
几个原本谈笑风生的富商名流立刻噤声,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主动上前寒暄。
贺砚辞只是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在璀璨的灯光下如同寒潭,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未曾真正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五年未见,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
褪去了几分少年时隐约可见的桀骜,轮廓更加深刻冷峻,下颌线绷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举手投足间,沉淀着上位者独有的沉稳与疏离,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锋芒内敛,却无人敢忽视其潜在的威慑力。
乔书宁挽着母亲的手臂,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下旋转楼梯。
水晶灯的光晕洒在她身上,深海蓝的丝绒裙摆随着步伐微微荡漾,如同静谧的深海泛起涟漪。
她脸上挂着得体而明媚的笑容,回应着西面八方涌来的问候与赞美。
“书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气质,不愧是留洋回来的艺术家!”
“乔夫人好福气啊,女儿这么优秀!”
“书宁妹妹,还记得我吗?
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她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目光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穿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被簇拥着的中心。
就在她即将走到宴会厅中央时,贺砚辞似乎也结束了短暂的应酬,微微侧身,目光穿透了晃动的香槟杯和人影,毫无预兆地,首首地撞上了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遭所有的声音、光影都如同潮水般褪去,世界只剩下彼此隔着短短数米的对视。
乔书宁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在触及她身影的刹那,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表情依旧冷峻,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
乔书宁的心跳却在这无声的对视中骤然加速,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
她迅速调整好呼吸,脸上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妹妹”的、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微笑,主动迎了上去。
“砚辞哥。”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公式化的欣喜,如同练习过千百遍,“好久不见。
谢谢你能来。”
贺砚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沉静而锐利,像是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笑容面具。
他的视线在她胸前的鸽血红宝石胸针上停顿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随即,他微微颔首,薄唇开启,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冰面:“书宁妹妹,欢迎回来。
学业有成,恭喜。”
“砚辞哥”和“书宁妹妹”,两个亲昵的称呼,在此刻却像是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五年分离的时光和各自沉淀的心思严严实实地隔开。
客气,生疏,完美符合世交兄妹多年未见的重逢戏码。
“谢谢砚辞哥。”
乔书宁的笑容不变,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她注意到他西装领口别着一枚极其简洁的铂金领针,样式低调,却价值不菲,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混合着淡淡雪松与皮革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感官,既熟悉又陌生。
“贺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乔父爽朗的笑声适时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乔父拍了拍贺砚辞的肩膀,态度熟稔中带着对晚辈的欣赏和对商业伙伴的尊重。
贺砚辞对乔父微微欠身,态度明显温和了些许:“乔伯伯言重了。
书宁学成归来,是乔家的喜事,也是海城的喜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乔书宁身上,这次停留得更久了一些,像是在评估一件久别重逢的艺术品,“在国外学的是珠宝设计?”
“是的,砚辞哥。”
乔书宁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在巴黎珠宝艺术学院。”
“不错。”
贺砚辞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纤细的手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短暂的寒暄很快被更多涌上来与贺砚辞攀谈的人打断。
他被重新簇拥进权力的中心,成为了宴会上另一个隐形的焦点。
乔书宁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在挺括的西装下显得愈发坚实有力,也愈发遥不可及。
她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悄然退到相对安静的角落。
一株巨大的散尾葵盆栽巧妙地遮挡了部分视线。
她靠在微凉的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试图平复刚才那短暂交锋带来的心悸。
五年了。
时间像是最神奇的雕刻师,也像是最无情的筛子。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跌倒了就红着眼眶等“砚辞哥哥”扶的小女孩。
他更不再是那个偶尔会在父母争吵后,独自躲到乔家花园角落,让她笨拙地递上一颗糖的沉默少年。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五年时光,还有各自经历的、无法言说的人生轨迹。
他是高高在上的贺氏掌权人,是海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业巨擘。
而她,是刚刚归国、怀揣着艺术梦想的乔家千金,是试图在家族光环之外,用刻刀和画笔为自己正名的设计师。
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客套的寒暄,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开了过去和现在。
青梅竹马的情谊,似乎早己被岁月尘封,被身份地位的鸿沟所取代。
她以为自己早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当真正面对他那双深邃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拒人千里的眼睛时,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涌上心头。
乔书宁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香槟,金色的气泡细密地升腾、破裂,如同此刻她心中那些翻涌又迅速被压下的复杂情绪。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的中心。
隔着摇曳的人影和闪烁的灯光,她看到贺砚辞正微微侧身,听一位年长的董事说着什么。
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薄唇微抿,神情专注而疏离。
然而,就在他看似不经意地转动手中酒杯的瞬间,那深邃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所有喧嚣,精准地、无声地落在了她所在的这个角落。
仅仅是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
他很快便收回了视线,继续与旁人交谈,仿佛刚才那匆匆一瞥只是光影的玩笑。
但乔书宁的心跳,却在那一刻,清晰地、不受控制地,再次漏跳了一拍。
指尖下的冰凉杯壁,也仿佛失去了降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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