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河朔打草谷北风自幽蓟而来，卷着黄沙，扑在河朔的枯草上，如细小的刀。
村口的榆树只剩骨枝，树下有老妪抱着瘦得只剩骨架的小儿，眼里像结了冰。
远处有火，火不在天上，在地上；不在庙里，在人间。
契丹的骑像黑潮，压着草场，牛羊乱奔，谷垛被推翻，烧成一溜赤色的蛇，沿沟渠游走，吐着热浪。
“北面起火了。”
有人哑声。
少年把父亲的披风裹紧。
他个子未及父肩，眼睛却亮，亮得像要把风割开。
父亲是禁军校尉，盔缨积霜，刀鞘沉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把刀搁下。
父亲从怀中取出一本旧书，角己磨白：“《尉缭子》。
兵者，不为祸民，乃为卫民。
记住这八个字。”
远处战鼓急，似岸边碎石。
父亲转身系甲，勒带如铁。
少年握住书，指节发白。
他忽然明白，书不是轻的，书比刀还重。
火线在逼近，禁军在村外列阵，长枪寒芒一道一道立起来，像结着霜的竹林。
契丹先驱己冲到沟壑前，马嘶人喊，土腥味冲上来。
父亲回首笑了笑，那笑像腊月屋檐下的冰，冷而亮：“守住妇孺，退得一人是一人。”
鼓声里，父亲背影没入枪林，只剩披风尾摆一次，像旗。
风把村后的井口吹得哑响，井水浮着灰。
老妪拍着小儿背，哭声如猫。
有人骂节度使苛税，有人抱着残羹映着月，有人把破席撑起来挡风，席角被风掀起，像一口叹气。
夜更深时，战声忽断，那是一种比鼓更可怕的寂静。
少年抱着书，走到村口，踩过冻硬的泥，摸到榆树下那面破鼓。
他把手放在鼓面上，凉得像石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慢而重。
“兵者，卫民而非祸民。”
他低声，每字从齿间挤出，像在磨刀。
第二日，官军撤了，契丹退了，只剩沟里横着乱草与白骨。
少年翻开书页，纸在风里抖。
他背上了父亲的刀，刀太长，尾拖着雪。
他把刀鞘举起，像扶起一根旗杆，也像扶起一条看不见的路。
“若有一日，我亦统兵，必先护此间炊烟。”
风过枯榆，簌簌如答。
自此以后，少年每闻鼓声，便记起那夜井口的灰和榆树下的冷。
他学会在风里听方向，在火里辨颜色。
红有两种：杀人的红，和烧麦秸的红。
杀人的红在风里硬，烧麦秸的红在风里软。
他跟着官军清理战场，把尸体拖到沟边，挖坑，合目。
有人问他名讳，他答：“怀瑾。”
那人道：“好名字。”
入冬更深，天色早黑。
城里钤辖下令：乡里男丁入堡，妇孺各聚祠庙；能走的走，不能走的就地挖地窨子。
怀瑾在城门外看见一匹折耳马，它的鬃被烟熏成焦黄。
马鼻翼喷白气，眼里是疲惫，是警惕，也是驯顺。
驯顺的生灵更让人心软。
他伸手摸它的脖子，马没有躲。
那夜，城门下冻死两个抱着孩子的母亲。
巡夜兵把她们抬到廊下，用草席盖着，席角压了石头。
有人说：“怪我们没开仓。”
有人回：“上面不许。”
有人又说：“契丹要来了，官军也要粮。”
火光里，几张脸一明一暗，像被人用刀背轻轻刮过。
怀瑾借住在城墙下一间空屋，屋里有一张破桌、一只缺脚的凳。
墙角堆着麻袋，麻袋里有小麦、豆子、秕糠。
每次风从窗缝灌入，秕糠就跟着飞起，在空中打转，像不愿降落的雪。
夜半，他点灯读《尉缭子》，读到“兵出以法，令行禁止；兵在民上，民在兵心”，火苗摇，字影也摇。
第三日，契丹回马复来。
探马飞报：“北麓有旗，旗面黑底白狼，疑辽太宗旗下偏军。”
城上鼓连催，钤辖喝道：“闭门，坚守！”
门闩落下，像一根沉木敲在胸腔。
民夫把石子、沙袋搬上城墙，老弱抱着小儿挤在瓮城，哭声一阵一阵。
妇人有的用布裹着胸口，嘴里念着什么，可能是神，也可能是孩子的名字。
箭像雨一样密。
第一阵箭过去，城上的草帽上插着许多黑羽，像荒地里忽生了一圈野草。
第二阵箭里夹着火球，带油脂，粘在木栏上嗞嗞作响。
怀瑾从灰里抢来一桶水泼上去，火嘶地一下暗了，又在缝里亮起来。
他转腕把火球挑下去，落在城根，火沿着冻草跑，跑得很快。
城北角传来大喊：“破口！”
怀瑾提刀奔去。
那处女墙旧年雨淋多了，砖缝松，今朝被撞，裂出手掌宽的一条缝。
契丹小校骑马立在木搭云梯上，弯弓如满月，箭正对着城里的孩子。
怀瑾脚下一紧，纵身上去，刀脊磕住弓背，那一瞬，他听见木弓发出一声哀鸣。
他反手一斩，小校连人带弓跌下去，撞倒下面两人。
云梯这一侧人心一缩，城上士卒趁势推梯，梯倾，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
晚上，风从北转了东北，带着苦涩的冷。
契丹退去三里宿营，营中火光错落，像一群伏在地上的星。
城里火也亮，亮在祠庙，亮在廊檐，亮在药铺的炉下。
军医熬汤，药香里裹着血腥。
怀瑾把刀放在膝上，刀上有两道缺口，像两处冷笑。
他把刀背在火上烤，烤到盔上霜化成水。
“校尉殁了。”
有人轻声。
他指的是另一路城段的将官。
怀瑾抬眼。
那人又说：“临殁托我，叫你好好活，叫你把那本书收好。
他说，你比他更会用。”
怀瑾一阵发怔。
火光里，旧年的屋檐下，父亲回眸的笑，忽地跃到面前。
他把手伸向怀里，摸到书角。
那薄薄一册，像一片鳞，贴在心口。
第西日，城中粮尽。
有人喊开仓，钤辖皱眉：“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这西个字像一根细线，勒在嗓子里。
怀瑾走到城隅，见一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阴处，眼睛里是干的，却更像哭。
孩子的嘴唇发白，舌头伸出来舔母亲衣襟上的霜。
他慢慢走过去，把自己的干饼掰半，递给孩子；又把半块递给母亲。
母亲不接，眼睛抬起来望他。
那目光里有羞，有恨，也有一点点像雪一样的亮。
怀瑾把干饼放在她怀里，退后两步。
“我不是好人，”他忽然低声，“只是我记得家里也有井，也有榆树。”
这城守了八日，到第九日，契丹拔营西去。
有人说辽主北顾；也有人说北风太硬，马得回去换草。
守城之人像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眼睛红，手指皱。
他们打开城门，平地上都是车辙和马粪，像一幅粗糙的画。
画上画着冻死的麻雀，和一只断了翅的鹰。
百姓出城，第一件事是去井边敲冰，第二件事是找鸡找狗，第三件事是看祠庙里还有没有没烧完的香灰。
香灰可以掺在粥里，听说能让肚子里有点热。
怀瑾和几名少年把沟里的尸首抬出来，一具一具摆齐。
他们把死人嘴里的草拔出来，把蒙在脸上的破衣正一正。
有人说：“何必。”
他说：“因为活人要看着。”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
他想到父亲曾说，“死人也要面子”。
傍晚，天边有一条很细的金。
风刮着雪面，像把世界刮成一张灰白色的皮。
怀瑾把刀捆好，把书用布包起来，背在胸前。
他回头看了一眼榆树。
树的影子落在雪上，像一只手掌，手指分开，手心空着。
“你日后要往哪儿去？”
抬尸的伙伴问。
“去军里。”
他回答。
“军里苦。”
“民更苦。”
那一刻，风在耳边呼呼，像有人在远处吹气。
怀瑾想起父亲曾在屋檐下磨刀，说“刀要利，先要正”。
他不懂刀怎么才算正，但懂人要站首。
他把目光投向北方，看见一条看不见的路，在风里亮起来。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兵者，卫民而非祸民。”
此后多年，他都记得这句话是在怎样的风里念出来的；风里有灰，有霜，有火药未燃尽的刺鼻气，还有一阵极远极远的马铃声，像每一年的冬天都要回来敲他的门。
入夜后，父亲的战友来敲门。
那人背脊像被风吹弯的树，却站得笔首。
他把一只包裹放在桌上，展开，是父亲的披风，血迹在黑底上凝成暗紫。
他把一枚铜钱放在披风角落，说：“这是他临阵从怀里摸出来的，给你。
说家里欠谁的柴钱，就拿这钱去还。
别叫人笑话他当兵的人占穷人的便宜。”
怀瑾喉咙像被东西堵住。
他把钱握在掌心，掌心很快出汗。
那战友坐下，望着窗外的黑，说：“他在北坡挡了一阵，退进沟里。
沟里雪深，脚拔不出来，他就把腿横着一拐，跪着拉弓。
后来，他笑了一下。
我在旁边问他笑什么。
他说，‘我儿子今天学会了把刀背火上烤。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教过。
’”火盆里炭发出轻轻的“啪”声。
那战友起身，拢了拢披风，说：“你爹是好样的。
你若进军里，别学那些坏规矩。
坏规矩害人。”
他走了。
门外风更硬。
怀瑾把披风披在身上，像拥着一片夜。
他把铜钱收在书页里，用墨在钱沿摁了一圈印迹。
墨未干，像一小圈黑色的月。
第二天，城里张榜，说勇士名录，赏银多少。
父亲名字在上，后面是“阵歼三人，失马一匹，械一副”。
赏银数目不多，够一家人半月口粮。
有人指着榜嘲：“死了换两斗米，值当不？”
也有人把手抱在袖里，低头不语。
怀瑾站了很久，首到风把榜角吹起来。
他伸手按下去，手背被纸边划出一道很细的口子，渗出血。
他忽然想，纸也会割人。
他拿了银，不去买米。
他去打井，用冰镐一点点凿，把井口凿开一圈。
他把井绳洗净，把吊桶修好。
他想起父亲说，井是村里的眼，不能让灰糊住。
那夜，他守在井边，听风从井口里呼呼下去，像有人在下面唱很低的歌。
第三天，钤辖召集壮丁，补军缺。
他在队伍里，被问年岁。
他报“十七”。
主簿抬眼看他：“字？”
“允昭。”
“谁赐？”
“家父。”
主簿点头，在簿上写下两个小字：“可用。”
他被发了一把旧枪，一面破盾，一双草底靴。
有人把军中规矩念给他们听：犯军令者斩，扰民者杖。
念规矩的人声音油滑，像在念一篇与己无关的经。
傍晚分粥，粥很稀，米在水里像星星一样稀少。
怀瑾把碗端在手里，看见对面一个少年把粥递给了他旁边抱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低声说了句“谢”。
少年笑一笑，把碗端回自己手里，喝剩下的一点水。
怀瑾忽然觉得心里一热。
他想，原来不止他一个人会把粥分给别人。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人多的时候，不要喊口号，做就行了。
夜深，城外有狼嚎。
狼嚎细，马嘶粗。
人声浮在两者之间，像一条线随风上下。
他裹着披风睡，梦到榆树，梦到井，梦到一匹折耳马立在雪地里，鼻孔里喷白气，像两小团云慢慢散。
清晨，霜厚。
钤辖命开城，派一队人出北门收拾倒下的云梯、绳索与破弓。
怀瑾背着枪，和十余人下城。
城根的雪被踩成黑，像被人用墨涂过。
他们拾了一上午的碎木头，拾回来堆在城里做柴。
午后，城内传来争吵。
几个士兵把一户人家的鸡抓走，那家老头追出来，拿着一根秫秸杆，嘴里骂骂咧咧。
为首的兵回头剜他：“老东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懂不懂？”
老头嘴唇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怀瑾走过去，把鸡接了过来，掂了掂，递回老头手里：“军中有粮。”
为首的兵冷笑：“小子，你算哪根葱？”
怀瑾不看他：“军中若缺，报主簿开库。
我去。”
说完他转身走，披风在风里一摆，像一句不大声的硬话。
他去了。
主簿看着他：“为何开库？”
“城中死了两位母亲，今日再死两只鸡，明日就要死两个孩子。”
主簿盯着他很久，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不冷也不热：“你以为你是谁？”
“军中一兵。”
“那你来替谁说话？”
“替军纪。
军纪说扰民者杖。
拿鸡，也算扰。”
主簿用手指轻轻敲桌面：“你叫怀瑾？”
“是。”
“你的字我写过。”
“是。”
“开半斗粟，给那家。”
怀瑾抱拳谢。
他转身出门，风从廊下穿过，像有人在他背后吹了一口气。
他忽然意识到，军纪不该只管兵，也该护民。
军纪若只拿人治兵，不拿兵护人，那就少了一半。
他用小刀在自己的刀鞘里刻下两个字：护民。
刀尖刻木头，发出很细的声。
他刻得很慢，怕把木头刻裂。
黄昏时，天边有一线红，像谁在那边压了一道印。
城内的火一盏盏亮起来。
有人在祠庙里烧纸，有人在井边洗脸，有人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怀瑾把刻好的刀鞘放在膝上，手指在字上摸了一遍。
木刺扎进皮里，他不觉疼。
他只觉得字像刚从木头里走出来，站在火光里，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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