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在燃烧。
浓烟如同垂死的巨兽喷吐的毒息,翻滚着绞碎天光,将整座城池浸入污浊的血色黄昏。
焦糊的恶臭混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苟活者的肺叶上。
木梁在火焰中爆裂的噼啪声、远处女人断续的凄厉哭嚎、还有那越来越近、如同地狱恶犬咆哮般的魏军呼喝……所有声音拧成一股绝望的绳索,死死勒紧了中山国最后的心跳——国,亡了。
摄政王府,这座曾象征中山无上权柄的朱门巨邸,此刻是炼狱的中心。
沉重的黑檀木大门被劈得千疮百孔,歪斜地挂在断裂的铜铰链上,暗褐色的血手印和喷溅状的血浆在朱漆上勾勒出狰狞的图腾。
汉白玉铺就的庭院,精心培育的兰草牡丹被铁蹄踏进泥泞,假山倾颓,名贵的锦鲤在干涸见底的莲池里徒劳地翻着惨白的肚皮。
尸体,穿着王府玄色侍卫服与魏军冰冷黑甲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在通往正厅的玉阶上。
粘稠的血浆汇聚成溪,沿着石缝蜿蜒,在初冬的寒气里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每一步踩上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七岁的南宫云昭,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雏鸟,被乳母秦嬷嬷用整个身体死死压在兰芷轩外廊冰冷的廊柱阴影里。
她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宽大、沾满烟灰和不明污渍的粗布仆妇衣裳,小脸煞白,没有一丝活气,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却硬是没发出一声啜泣。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无忧无虑的墨玉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的修罗景象:半个时辰前还试图护着她们突围的侍卫队长沈三叔,此刻就倒在几步外的月洞门下,三支粗粝的弩箭贯穿了他宽阔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怒睁的双眼空洞地瞪着污浊的天空;那个总偷偷塞给她蜜饯的圆脸侍卫阿松,半个身子挂在残破的花坛边,头颅滚在几步开外,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愕……“嬷嬷…”南宫云昭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死寂,“父王…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几天前,那个浑身浴血、冲进王府就力竭倒下的传令兵,那双死死攥着、几乎被血浸透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手,还有那纸上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早己深深烙进她的骨髓——“王…陨落狼牙堡…身中二十七创…力竭…王旗…未倒…”秦嬷嬷枯瘦的身体剧烈地筛动了一下,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更用力地将怀里冰冷的小身体箍紧,仿佛想用自己的骨血去填补那巨大的空洞。
王爷…那曾许诺为她们母女撑起整片天空的巍峨山岳,终究还是倒在了故乡的土地上,尸骨无存!
而这座最后的堡垒,也摇摇欲坠,即将被黑色的洪流彻底吞噬。
“砰!”
身后兰芷轩紧闭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
王妃萧玉容走了出来。
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不染半点尘埃,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简朴的白玉簪松松挽起。
那张曾令整个中山为之倾倒、被誉为“玉容映雪”的绝色容颜,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不是看破红尘的淡然,而是所有情感被彻底冻结后的死寂,深不见底的寒潭下,是焚尽一切的绝望熔岩。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南宫擎出征前留给她的信物——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火凤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娘娘!”
秦嬷嬷带着哭腔的哀鸣撕破了压抑的死寂。
萧玉容的目光,冰凌般扫过庭院里惨烈的尸骸,掠过远处映红半边天的滚滚浓烟,最终定格在女儿南宫云昭那张苍白、死寂的小脸上。
那冰封的眼底深处,骤然炸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汹涌的悲恸几乎将她瞬间撕裂。
她疾步上前,几乎是扑跪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女儿冰冷的小身体狠狠揉进自己冰冷的怀抱。
那拥抱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濒临毁灭的珍重与诀别。
“昭儿…”萧玉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却异常清晰地钻进南宫云昭的耳蜗,每一个字都带着心尖滴血的颤音,“记住!
活着!
替你父王,替娘亲,替这中山国…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希望”二字,沉重得如同最后的诅咒。
她猛地松开双臂,在南宫云昭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来之前,将一枚带着她体温、小巧的青铜印章不容置疑地塞进秦嬷嬷手中——王府内库的印信。
“秦姐姐,”她看向秦嬷嬷,那双枯井般的眸子此刻燃烧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火焰,“昭儿…交给你了!
从此刻起,她就是你亲生的女儿——‘秦月儿’!
忘掉南宫云昭!
带她走!
活下去!”
命令般的急迫,是与死神赛跑的倒计时。
“王妃!
一起走!
求您了!”
秦嬷嬷肝胆俱裂,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萧玉容素白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萧玉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凄绝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冰冷绝望到了极致。
“走?”
她轻轻摇头,目光投向正厅的方向,那里,停放着沈三拼死抢回的、南宫擎唯一的遗物——一件被血与尘土浸透、布满刀痕箭孔的残破战袍,和一柄从中断裂、剑身布满豁口的“龙渊”剑。
“我萧玉容生是南宫家的人,死是南宫家的鬼。
我的夫君…尸骨未寒,我的家国…灰飞烟灭…我岂能抛下他,独活于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黄泉路冷…我去陪他!”
“娘——!!”
南宫云昭爆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哀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秦嬷嬷的束缚,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萧玉容的腿,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那冰冷的素白裙裾。
“不要丢下昭儿!
昭儿听话!
昭儿再也不闹了!
娘亲别走!
别走啊!”
萧玉容的身体僵硬如千年玄冰,任由女儿绝望的哭喊和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没有低头,没有再看女儿一眼,只是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首至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
她用尽毕生残存的意志,将汹涌的母爱、无尽的不舍、锥心的牵挂,连同那即将决堤的泪水,一同狠狠压入心底最深处,冻结成永恒的冰原。
“嬷嬷!
带她走——!”
一声凄厉决绝、如同冰凰泣血般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庭院的死寂!
萧玉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南宫云昭死死箍住她的小手,在秦嬷嬷再次扑上来阻拦的瞬间,决绝地转身!
那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一道投向烈焰的惊鸿,义无反顾地撞回了兰芷轩内!
“娘——!”
南宫云昭被巨大的力量带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瞬间蜿蜒而下,混合着泪水糊满了小脸。
她徒劳地伸出沾满血污的小手,抓向那扇在她眼前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光明的殿门。
“小郡主!”
秦嬷嬷心胆俱裂,老泪纵横,但王妃那“活下去”的嘶喊如同最后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她猛地一咬牙,眼中巨大的悲痛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母性决绝取代。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目光在混乱的庭院角落一扫,猛地锁定了那个蜷缩在假山石缝里、同样穿着王府二等侍女浅碧色衣裙、瑟瑟发抖的少女——那是她唯一的亲生骨肉,月儿!
“娘!
娘!
我怕!”
月儿看到母亲眼中那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疯狂,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往石缝里缩。
秦嬷嬷眼中巨大的痛苦如潮水般翻涌,但瞬间被更汹涌的责任和报恩的洪流彻底淹没。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像捕食的鹰隼般扑过去,不顾月儿的踢打哭喊,粗暴地撕扯下女儿身上那件料子细软、颜色鲜亮的浅碧色侍女外衫!
同时,她另一只手飞快地剥下南宫云昭身上那件沾满血污泥灰的粗布仆妇衣裳!
“娘!
不要!
这是我的新衣裳!
娘——!”
月儿惊恐地哭叫,徒劳地护着自己的领口,那是她进王府当差才得的体面衣服。
“月儿…娘的儿啊…”秦嬷嬷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撕裂,但手上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精准和速度。
她将那件象征着郡主身份的、用银线绣着缠枝莲暗纹的杏子红锦缎小袄,硬生生套在月儿身上!
接着,是那枚南宫云昭从不离身、刻着古篆“昭”字的赤金镶羊脂白玉长命锁,被秦嬷嬷用沾满泪水和血污的手,死死塞进月儿的怀里!
“替小姐…好好…走…”秦嬷嬷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亲生女儿一眼,仿佛要将她的骨血都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然后,她猛地将换上了月儿那身粗布衣裳、脸上被狠狠抹上更多烟灰和泥垢、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南宫云昭死死搂进怀里,用自己整个身体作为盾牌挡住她,同时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朝着魏军呼喝声传来的方向,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嚎:“郡主!
郡主在这里!
求求军爷!
别杀郡主!
她只是个孩子!
是无辜的啊!”
“不——!”
南宫云昭在秦嬷嬷怀里发出无声的嘶吼,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灭顶的悲痛而剧烈痉挛,胃里翻江倒海。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自己华服、梳着自己发髻的月儿姐姐,被嬷嬷亲手推到了庭院中央那片被血染红的空地上!
那个总帮她梳头、给她讲乡野故事的月儿姐姐!
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骨髓,巨大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几乎是同时!
轰——!!!
一股浓烈刺鼻的火油味猛地从兰芷轩方向爆开!
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烈焰!
橘红色的火舌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瞬间吞噬了紧闭的雕花木窗和门扉!
火势蔓延得极快,贪婪地舔舐着描金的房梁、精美的纱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
浓烟滚滚,带着焚毁一切的决绝!
那是萧玉容亲手泼洒、亲手点燃的!
她要焚尽自身,焚尽夫君最后的遗物,也焚尽这座承载了所有爱与痛、如今却被仇敌玷污的王府!
她绝不容许自己的遗体,绝不容许夫君的残甲断剑,落入魏狗手中受辱!
“王妃——!”
秦嬷嬷发出一声泣血的悲鸣,抱着南宫昭朝着火海的方向重重跪下,额头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娘娘——!”
庭院角落,仅存的几名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立的王府侍卫,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发出绝望的野兽般的嘶吼。
有人想冲进去,却被灼人的热浪狠狠逼退。
混乱,是唯一的序曲。
被推到庭院中央、穿着杏子红锦袄的月儿,如同黑夜中最刺眼的靶子,瞬间吸引了数名冲进内院的魏军士兵贪婪的目光!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狞笑着扑向那个吓傻了的女孩!
“郡主!
哈哈!
抓住她!
头功一件!”
“滚开!
别跟老子抢!”
“啊——!
放开我!
娘!
娘救我!
我不是…”月儿凄厉的哭喊被粗暴的巴掌打断。
南宫云昭透过秦嬷嬷臂弯的缝隙,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和呛人的烟尘,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指甲深深掐进秦嬷嬷干瘦的手臂,鲜血渗出。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兰芷轩里焚天的烈焰,瞬间烧尽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柔软。
元焘!
魏狗!
所有害死父王、逼死娘亲、毁了她的家、夺走月儿姐姐的人!
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十倍!
百倍!
“走!”
一个如同砂砾摩擦、低沉嘶哑的声音在秦嬷嬷耳边骤然响起。
是侍卫副统领赵铁。
他半边脸被火燎得焦黑起泡,皮肉翻卷,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鲜血浸透了半身衣甲,眼神却像濒死犹斗的孤狼,凶狠、清醒,燃烧着最后的光芒。
“王爷…早有密令!
王府若陷,我等死士即刻化整为零,隐入暗处!
保存火种…待…复国之时!”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目光如电般扫过秦嬷嬷怀里那个被灰垢掩盖了惊世容颜的孩子,最后落在熊熊燃烧、己然成为巨大火炬的兰芷轩上,刻骨的悲痛与决绝在他眼中交织。
“带她走!
活下去!
她是王爷和王妃…唯一的血脉!
是王府最后的火种!”
他猛地将一块染血的、刻着狼头的玄铁令牌塞进秦嬷嬷另一只手里。
“赵统领…”秦嬷嬷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快!
地道!”
赵铁不容分说,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推了秦嬷嬷一把,指向后院一处堆叠着嶙峋怪石的假山,“出口…甜水巷废宅灶膛!
记住!
她是‘秦月儿’!
你的女儿!”
吼声未落,他己猛地转身,拔出腰间卷刃的佩刀,对着身边同样伤痕累累的几名弟兄嘶吼:“弟兄们!
护主母灵柩!
杀——!”
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带着残躯和必死的意志,决绝地冲向那些正在撕扯月儿、以及试图扑打兰芷轩火焰(妄想抢夺王妃遗体或遗物)的魏军士兵!
“拦住他们!”
“剁碎了喂狗!”
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临死前不甘的怒吼、骨头碎裂的闷响……再次激烈地撕裂了充斥着火焰与血腥的空气。
秦嬷嬷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王妃的冲天烈焰,又看了一眼在魏军士兵粗暴撕扯下哭喊挣扎、穿着杏红小袄的亲生女儿月儿,巨大的悲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
舌尖被狠狠咬破,剧痛和王妃、王爷、赵统领那一声声“活下去”的嘱托如同钢针般刺入脑海。
她猛地抱起因巨大刺激和头部撞击而陷入半昏迷的南宫云昭,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座假山!
假山底部,一块不起眼的太湖石被赵铁临死前踹了一脚,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幽暗洞口,散发着泥土和苔藓的阴冷潮气。
秦嬷嬷没有丝毫犹豫,先将怀里的南宫云昭塞了进去,随即自己也钻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用肩膀死死顶住内侧一块凸起的机关石,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扳!
“咔嚓!”
一声沉闷的机括响动从头顶传来。
那块被移开的太湖石,连同覆盖其上的伪装土层,缓缓地、沉重地复位,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亲生骨肉的哭喊、忠勇侍卫最后的怒吼、焚尽一切的烈焰与浓烟、以及整个中山国轰然倒塌的巨响——彻底隔绝。
地道里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秦嬷嬷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怀中孩子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她紧紧抱着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的南宫云昭——不,是她的女儿“秦月儿”——在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土腥味的狭窄甬道里,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摸索前行。
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烟灰。
她知道,从这块石板落下的那一刻起,她怀里抱着的,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念想,唯一的罪孽,也是唯一的光——南宫擎与萧玉容用生命守护的血脉。
而外面那场焚尽王府、吞噬了她亲骨肉的大火,不仅埋葬了过去的一切,也在这孩子的心底,种下了一株名为复仇的、淬毒的荆棘,它将汲取着血与泪,在未来的黑暗中,疯狂生长。
黑暗,漫长,冰冷,仿佛没有尽头。
如同她们即将踏上的,那条以血铺就、通向未知深渊的荆棘之路。
唯一的光,是心中那点名为“活下去”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星。
关于女主的名字比较混乱这一问题的一点解释女主:云昭全名:南宫云昭(姓氏南宫在中山国过于敏感,所以后期隐去)小名:昭儿艺名:云姬逃难时化名:秦月儿另外,秦嬷嬷亲女月儿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叫云昭/南宫云昭介绍一下女主名字,好像不小心把后期剧情剧透了。
总之,上面这些名字在后续章节都有可能指代女主。
权谋剧,大家擦亮眼睛,记好名字。
我相信你们,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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