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巡,沈宅九进院落还浸在蟹壳青的晨雾里。
芭蕉叶上凝着的露珠坠入太湖石凹槽时,沈清梧腕间的翡翠镯子正磕在端溪老坑砚上,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羊毫笔尖蘸饱了松烟墨,在澄心堂纸上洇出第一道水纹,恰似那年随母亲去寒山寺进香途中,在枫桥畔瞥见的运河涟漪。
"二小姐临的《平江图》,倒比宋刻碑拓多了三分灵秀。
"老管家福伯捧着鎏金錾花手炉进来,驼色马褂扫过门槛时惊起檐下白颈鸦。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点在图纸西北角:"只是这皋桥的位置,该往阊门方向再偏半寸——光绪二十七年发大水时,沈家捐建的防洪堤就筑在此处。
"清梧正要答话,忽听得远处传来闷雷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笔锋在阊门位置猛然顿住,墨色在宣纸上晕开铜钱大的斑痕。
她抬眼望去,十二扇冰裂纹长窗外,灰鸽群正掠过马头墙的鸱吻,将天穹割裂成零碎的青白。
福伯佝偻的背影在雕花槅扇上投下暗影:"北伐军的炮车过宝带桥了,昨夜西园寺的铜钟响了三响,惊得放生池里的锦鲤都翻了白肚。
"砚池里的墨汁泛起细密涟漪,清梧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在抖。
镇纸下压着的《申报》露出"国民革命军克复嘉兴"的铅字,油墨把青玉貔貅染得半边乌黑。
她想起上月去玄妙观进香,三清殿的彩绘藻井上新添了弹孔,破碎的斗拱间漏下缕缕香烟,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断断续续的鼻息。
"二小姐!
"绣春的惊呼裹挟着青花瓷碎裂声撞进书房。
小丫鬟的藕荷色衫子被晨露浸成深紫,怀里抱着的痰盂沿口裂了道细缝,暗红血块正在当归药汤中缓缓化开:"老爷...老爷咳得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了..."狼毫笔尖在图纸上划出斜斜一道裂痕,将平江河截成两段。
这声音太像母亲咽气时扯断的翡翠珠链,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
清梧提起月白缎子旗袍下摆疾走,珍珠鞋尖在过厅的团花地衣上踩出深浅印痕。
穿堂风卷起她鬓边碎发,点翠步摇的流苏扫过耳垂,冰凉如幼时在虎丘塔下拾得的古铜钱。
沈老爷的卧房弥漫着腐朽的甜腥气。
西洋玻璃窗糊的桑皮纸滤进昏黄光线,映得拔步床头的珐琅自鸣钟忽明忽暗。
清梧跪在踏脚板上,看见父亲枯槁的手搭在苏绣帐幔外,虎口处墨渍己渗入肌理——那是去年重阳为《吴郡志》校注时染的松烟。
铜鎏金仙鹤忽然张嘴报时,参汤匙跌进汝窑碗中,惊醒了枕畔的青铜博山炉,沉水香的青烟颤巍巍散作九曲连环。
"城北的典当行..."沈老爷喉间滚着血沫,指甲掐进女儿腕上翡翠镯,"让清柏...把唐寅的《秋风纨扇图》..."话未说完又呛出暗红血块,在月白缎子上溅出点点红梅。
清梧望着痰盂里浮沉的当归须,突然想起这青瓷原是母亲陪嫁,八仙过海纹样的裂缝,恰似那年兄长摔碎茶盏时划破的中堂画。
军靴声碾过门廊的青石板,清柏挟着硝烟味跨进门槛。
他西装前襟别的青天白日徽章泛着冷光,左手牛皮公文包烙着汇丰银行的火漆印,右手攥着的蓝皮账簿洇出汗渍,"沈氏产业录"五个字晕染如雨中残荷。
"父亲当真病糊涂了。
"清柏将公文包重重摔在黄花梨翘头案上,震得哥窑胆瓶里的白菊簌簌落瓣,"那幅唐寅真迹早抵给怡和洋行换生丝款了。
"他扯松领结露出脖颈处的胭脂印,那是上月在百乐门灌醉日本商社代表时沾的玫瑰膏。
账簿哗啦啦翻到末页,苏州河码头仓库的租赁契约下,赫然压着瑞士银行汇票的浅蓝边角。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北伐军的青天白日旗掠过花窗。
福伯佝偻着背往铜胎掐丝珐琅暖炉添炭,火星子噼啪炸响中,清梧看见《平江图》上的裂痕竟与沈家产业分布惊人重合——阊门处的墨渍正盖着典当行,而那道斜划的裂痕,恰将虎丘茶庄与观前街银楼生生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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