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二百七十三年,冬,大雪刚过。
叛军即将到达京城,大燕皇室早己放弃了抵抗,几日前就由仅剩的三千御林军护送着逃往南方。
皇族一跑,各大世家不再坚守,除去一些坚持不肯离开的老顽固,绝大部分收拾好家当人马陆续追随皇帝的脚步南逃。
此时京城各方向的大门洞开,无人值守,城里的官员和富户们排着队出城,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
此时再大的官别人也不买账了,但看谁家护卫多,谁挤在前头谁就能早些逃出生天。
平民百姓倒是无所谓,天启军从起义初起就没屠过城,没道理都把京城打下来了还来这一出,要担心的只有那些家财万贯的官老爷和富商。
高平侯府的十几辆马车落在队伍后面,只因人口实在冗杂,东西也多,各房打包细软就花了一整夜。
临行前几房夫人小姐还在争抢最舒适的马车,出发了又开始抱怨车厢狭小拥挤,俨然把这当成了旅行而不是逃难。
从上车开始,高平侯夫人黎星婉就在不停挨数落。
“……身为当家主母,这些事本就该你打点,要不是你没安排妥当延误时机,我们早就走了,何至于跟这些人争先抢后?”
沈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不断,往日沈家受皇恩眷顾,她乘坐的马车几时像这样落后于商家之后?
堵在前面的人家太多了,杂乱无章,也没有兵卫出来维持秩序。
侯府的那些护卫还要谨防着有人浑水摸鱼抢东西,并不敢命令他们离开车马队前去开道。
“奶奶,我当时就提议走西门,那边虽然是贫民区,路窄一些,但人少。
是您说怕有暴民抢劫,坚持要走南门的。”
黎星婉低着头小声为自己分辩。
“你还敢说!
西城贱民杂胡混居,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去得的吗?”
她这么一说,沈老夫人心头火更大,狠狠地剜她一眼,“你要是有能耐像别人那样,提前得到风声早做准备,还用跟别人挤一条路?
真是没用的东西,你也配做庭曜的正妻?”
坐她身边的苏姨娘见状赶紧轻抚着老夫人的胸口,温声细语说:“老夫人别气了,我替姐姐赔不是,姐姐也不是成心跟您顶嘴。
等出了城就好了,侯爷有本事,以后我们到了南都和在京城一样的。”
苏姨娘一向娇柔,往日老夫人看不惯这副做派,现在心火上涌,看正经的孙媳妇哪都不顺眼,相比起来苏姨娘的温顺倒让她觉得体贴受用多了。
沈老夫人摸摸她的手背:“好孩子,以后你也叫我奶奶吧。
还是你让人舒心,难怪招人爱,不过这可不是你的错,少替人家担着了。
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就好,你这一胎是庭曜第一个孩子,闪失不得。”
“奶奶!”
苏姨娘抱着老夫人的手臂,两人一副祖孙情深的样子。
黎星婉皱着眉不再说话。
她不是没预见到今天的状况,早在最后一次战败消息传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劝说老夫人及早避出城,那时候她怎么说的来着?
“你是我们沈家宗妇,怎么这般胆小如鼠、一惊一乍的?
男人尚在朝堂,你就嚷嚷着要避祸,传出去让人怎么看待我们高平侯府?
我真后悔让庭曜娶了你这么个目光短浅的女人!”
就算没有提前几天出城,黎星婉在两天前就召集人手清点财物装好了车,也通知到各房叔婶和兄弟,让他们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上路。
可首到昨夜沈庭曜回来通知要举家南去,他们才怨声载道地行动起来。
大冬天的,黎星婉一夜未睡在帮忙,到现在己经十二个时辰未合眼了。
早上二房三房吵来吵去要换宽敞的马车,又耽搁好一阵,当时老夫人一个字也没说。
这事她懒得提,提了老太太也只会怪到她头上,说闹起来是她治家不力之过。
如今又来怪她不会早做准备,还说后悔让孙子娶她?
这婚事是她自己求来的吗?
黎星婉出身清贵,其父黎正祥曾是当朝太傅,还是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
三年前沈老夫人看中她的家世和品行,硬要为长孙聘娶来。
然而黎氏一族以礼教传家,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恪守礼仪,一板一眼,并不合沈庭曜的心意。
黎星婉虽然美貌,却过于端庄守礼,笑不露齿,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的领子永远扣得严严实实,连手腕也不会多露出一分。
沈庭曜嫌她像木头一样无趣,更兼她过门几个月老侯爷和侯夫人就双双因病去世,沈庭曜觉得她不吉利,三年间进她房间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清,她至今无所出。
黎星婉再贤良淑德,也抵不上没有孩子的过错,而且去年黎太傅去世,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满意到现在己经颇有怨言。
尤其苏姨娘进门后,沈庭曜日日宿在她院里,不到两个月就怀孕了,老夫人很重视这长孙,越发看星婉不顺眼。
老夫人还在细数她的不是之处,完了又把其他几个儿媳和孙媳挨个念叨一遍,黎星婉闭目靠在车壁上,对她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
车队以乌龟般的速度向城门爬行,终于快轮到沈家了,全家人的精神不由一振。
这时外面响起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
娘啊!
带我走!”
“外头是不是我的秀儿?!”
沈老夫人差点跳起来,“秀儿!
娘在这儿!”
来人是前几年才嫁出去的沈芸秀,沈庭曜的小姑姑,沈老夫人最疼爱的幺女,只比沈庭曜大几岁。
车帘掀开,看见车里的亲娘,沈芸秀推开护卫扑了过来。
沈老夫人急道:“别哭,怎么回事?
你怎么没跟张家一起走?”
“张东景那个畜生,说我刁蛮跋扈,虐死了他的爱妾,这次不带我走,他说要让我被叛军折磨死!
娘,您得为我做主啊!”
沈芸秀伏在马车旁大哭。
“别怕啊,张家不要你娘要。
咱们以后再跟他们算账!”
沈老夫人对着黎星婉道,“你快下去,看看还有哪个马车空着,把你小姑姑带上。”
这会儿下人都跟在更后面步行,吵吵嚷嚷的也叫不来人,黎星婉只好披上斗篷,下车亲自挨个去问。
然而为了远行准备的马车并不宽敞,都装满了行李,二房三房坐的车也挤满了,并没有人愿意为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腾出个地儿。
黎星婉硬着头皮回到马车前,一抬头却见沈芸秀己经坐到了她的位置。
沈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这儿坐满了,你去别的车吧,不用给庭秀另找空座了。”
车上己经被她们婆媳的一些嫁妆占满,都是很贵重的物品,剩下的位置只能坐三个人,现在己经满了。
“娘,其他车也没空了。”
黎星婉为难地说,“不然把我的东西扔下去一些……”苏姨娘捂着肚子道:“姐姐,等到了江南这些钱财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可不能扔啊!”
沈芸秀一脸慌张地抓着沈老夫人的手臂:“娘,不要赶我走!”
“乖女儿,娘当然不会让你下车。”
老夫人安慰着自己女儿,又对黎星婉不耐烦道,“没位子你就和下人一起走路吧,总不能让你姑姑和孕妇受累!”
说完板着脸放下帘子,再也不管这个孙媳妇。
帘子放下的刹那,黎星婉看到了苏凝雪脸上浅浅的笑意。
赶路途中所有下人都跟在后面步行,免得人员东一个西一个分散了不好管理。
前面路通了,车队缓缓出发,黎星婉怔怔地看着一辆辆马车从面前经过,等着最后面的下人队伍。
这时沈庭曜骑着马过来,见她一个人站在路旁,冷得不停往手上哈气,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你怎么在这儿?”
黎星婉欲哭无泪:“小姑姑被张家抛下,要跟我们一起走,车上没我的位子了,娘让我和下人一起走路。”
沈庭曜呆了一下,他再不喜欢,黎星婉毕竟是他的正妻,和下人走一起像什么话?
再说她穿的鞋子并不适合步行,奶奶这是存心要把她扔下吧?
他想了想,弯下腰,对黎星婉伸出手:“上马。”
黎星婉眼里涌出一点泪意,原来她的夫君对她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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