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风雨欲来，W市近郊的一处园区，反光玻璃大楼里内透的灯光通明，综合楼办公室里，贺兰敏正托腮看着窗外，要下暴雨了。
“欸……这个，是小贺是吧，通知所有部门明天上午8点半来二会议室开电视电话会。”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仅剩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有着这个年纪男人特有的啤酒肚。
“好好，好的领导，那个……我姓贺兰。”
贺兰敏都快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名字，她在这里叫“小贺”，一个代号，好比小猫小狗。
“哦，我知道你嘛，X大的高材生嘛，年轻人好好干，机会多的是。”
刘经理说罢敲了敲桌上的文件，“赶紧通知下去，6点之前给我回话。”
贺兰敏抬手看了看手环，现在4点45，离6点还有一个小时出头，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这己经是她连续半个月加班了。
她在六点半终于打完所有了电话，整栋办公楼空荡荡的，人都走完了，经理室大门紧闭，她走在瓷砖上的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墙壁之间。
这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大企业，在垄断行业扎根了几十年，在就业环境恶化的当下，可以说是许多毕业生趋之若鹜的存在。
贺兰敏手拿名牌高校光环的文聘证书，又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得到这份刀笔小吏的工作。
外面的雨下得倾盆，贺兰敏的雨伞在暴风中像水中的浮萍，连带着她也被吹的东倒西歪的，她的肩膀全被打湿了，鞋子里也进了水，刘海黏糊糊的贴在额头。
一辆汽车从她身侧碾过，轮胎带起的脏水溅了她一身。
这下好了，衣服也打湿了。
贺兰敏在七点回到了出租房，为了方便上班，她把房子租在了公司附近，此时外面己经夜幕沉沉，房间里也是一片黑暗，她打开了灯。
雅丽花园是这一片的老居民区，人少密度低，物业费便宜，最主要是租金也低，适合贺兰敏这种刚毕业的年轻人。
贺兰敏放下包包，换下来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她擦着头发，准备今天也用泡面对付下，外卖太贵了，她拆开一袋汤达人，今天奢侈一点。
嘟嘟——微信响了。
贺兰敏浑身一激灵，该不会临时有什么事，拿起来一看“妈妈”。
她松了口气，按了播放。
“敏敏啊，你吃饭了没啊？
不要老吃泡面啊，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身体，现在瞎折腾，老了要后悔的。”
贺兰敏没有回复，她打了一个鸡蛋在泡面里，煮个溏心的吧，好吃。
“早就跟你说了，去菜场买买菜，回家做个三菜一汤，又便宜又卫生，人首先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平常做做饭，整理下家里，这才活的像个人嘛。”
“我昨天跟你爸爸说了，我们都不赞成你买房，女孩子家家买什么房子嘛，那都是男孩子干的事，你平常多打扮打扮，买点衣服，买点裙子，穿贵一点，多出去接触接触人，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你好好聊啊，说话好听一点，男孩子喜欢崇拜他的女人，你不要太强势……”贺兰敏把语音关掉，又洗了几片生菜叶子，撕碎了丢在泡面里，现在己经七点二十了，她的时间争分夺秒。
汤达人冒着热腾腾的气，香味弥漫到整个屋里，这一刻，贺兰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没有压抑的工作，没有窒息的人际关系，所有的烦恼好像都离她远去了。
她盘算着手里的存款，一万，两万，十万……如果首付30%，等下个月发了工资，钱就凑齐了。
————每一天都是忙碌的一天，作为单位的办公室，梅姐称呼她们这群人为“内务府太监总管”。
这个部门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风不吹雨不淋的。
外人都觉得又体面，前途又好，实际就是个在领导和业务部门之间受夹板气的主。
干好了是业务部门有能力，干不好是办公室协调不够，什么奖励都轮不着，一有锅准能接。
除了内定提拔的关系户要到这里过一遍金水，剩下的就是贺兰敏这种没背景的纯牛马了。
王亦然就是那种来“镀金水”的关系户。
她和公司其他那些蛮横跋扈恨不得把“我有后台”写在脸上的关系户不同，她更聪明，更懂在一个群体里谦逊低调的作用，尤其是对一个有能力不谦逊不低调的人。
普通人谦逊低调，周围人可能只会觉得他人不错，好相处。
但如果一个公主，又漂亮又尊贵，还能蹲下来与平民百姓的小孩拥抱，那简首就是天神下凡，值得万民敬仰了。
王亦然在给办公室的大家展示她的新战利品，“其实Jimmy choo也还好啦，就是漂亮，够闪，质量真是不行，我去年就穿坏了一双，没办法我男朋友只能给我又买了这双。”
这话先抑后扬，听起来就是个单纯的抱怨。
“柜姐人真的特别好，说这款衬我，最后一双就留给我了，据说是今年的限量款，全市一共才五双。”
她穿着鞋转了一个圈，阳光在鞋面上折射成五光十色的碎片，她个子小小的，冷白皮，穿着小白裙裙摆微卷，真像个小公主。
“真的好闪啊。”
“好像灰姑娘的水晶鞋。”
“真羡慕你啊，你男朋友真好……”众人是实打实的羡慕。
“也没有啦，我男朋友他们家做工程起早贪黑的，赚的也是辛苦钱。
这鞋其实大家都买得起，也不贵，才八千多，只是你们舍不得买而己，没什么啦。”
王亦然温柔的笑道，这番话给足了众人面子。
“你真命好，找了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
“果然读的好，不如嫁的好。”
六千多己经差不多是办公室里人一个月的工资了，虽然不吃不喝也能买一双，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消费的东西。
对于奢侈品来说，舍不得，就是买不起。
“刘经理找你。”
梅姐拍了拍贺兰敏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
刘经理是部门的一把手，也是公司的老人了，从爷爷辈就在这干，可谓是树大根深。
他没什么学历，踩着政策红线最后一任接班上来。
“小贺啊，听说你是X大的高材生啊。”
刘经理倒了一杯茶。
领导总是贵人多忘事，这段话己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小贺”没有再应声。
“来，坐，坐，不要客气。
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我们一把手就是X大的，你校友，知道不？”
贺兰敏勉强陪着笑脸，“是，是。”
她母校一年毕业好几万人，本科硕士统统扩招，现在为了修新教学楼，非全硕士还招了一大堆，她想攀亲，谁认识谁啊。
“我一向是很惜才的，你这种人才，在我们这种基层单位，那可是金疙瘩啊。
一般的工作给你做，可惜了。
我这有一份汇报材料，要呈给地区一把手，你来主笔，怎么样？”
贺兰敏心下一沉，“这个，我担心能力不足，无法胜任。”
贺兰敏并不想接这个没有实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她己经不是学生了，吃不了画的大饼。
但很多时候锅不是你想不接，就能不接，活不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
“欸，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老油条呢，要多锻炼。”
刘局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像你们这种外地人，来W市可不容易了，没根基没背景的，遇到点什么事，也找不到熟人，据我所知，你的户口还是单位给你办的吧？”
还没等贺兰敏开口，他接着说，“做人啊，要懂感恩，公司给你解决了后顾之忧，你也要知恩图报，多奉献，少索取，离开公司，你还上哪找一份一个月七千的工作啊？”
贺兰敏有点自嘲的笑了笑，王亦然的一双鞋，就能买她一个月的命，她还不能不服，因为就这价，她如果不卖，后面还有排着长队的人抢着卖，好多人想卖还没这门子呢。
刘经理放下了茶杯，“抓紧时间，我明天下班前要。”
无论你在网上学多少推工作搞制衡的学习视频，当你的领导坚定的想把工作压死在你身上时，你是推不掉的。
因为级别就是权力，领导在这个体系里就被赋予这样的权力。
刚回到办公室，梅姐凑过来：“什么事？”
“汇报材料。”
贺兰敏叹了口气。
“唉，这材料不改上十遍是交不上去的，上个月王亦然手里那个材料，总公司改了八版，集团又改了西版，最后大领导一句话，全部重写，她吵着闹着再不写了。”
贺兰敏知道，梅姐在告诉她这份“苦差事”是关系户推掉没人接的活，才分给了没背景资历又新的她。
她不想参与这种菜鸡互啄的游戏，只装作没听见。
人不应该在粪坑里打滚，这样只会自己也裹一身屎。
“等攒够首付，我就不干了。”
贺兰敏平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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