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荡里面有什么味道

第一章 启蒙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是被一阵略带腥甜的河风裹挟着，

悄然潜入苏北平原小王庄的。暑气尚未完全退却，正午的阳光依旧有些毒辣，

但早晚已透了凉意，像在井水里湃过的毛巾，搭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粟粒。

广袤的田野上，稻穗开始泛黄，沉甸甸地垂着头，等待着最后的灌浆。纵横交错的河汉水网，

如同叶脉般滋养着这片土地，河湾里，那一片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已从盛夏的墨绿转向了青黄相接，风过处，摇曳出簌簌的声响，

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关于成熟与别离的秘密。小王庄，就匍匐在这水网中央，

像一枚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旧纽扣，紧紧缀在纵横交错的河网这面巨大的衣襟上。庄子里，

灰瓦白墙的民居错落着，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巷口的树荫下，吐着舌头。

空气中混杂着河水、泥土、炊烟以及晾晒的稻谷混合的气息，

这是小王庄独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九月一日，

对于庄上十六个属鼠或属牛的八五后孩子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大人们早早起身，

翻找出压在箱底最体面的衣裳，给孩子换上。

女孩子们的头发被母亲用沾了水的木梳梳得光溜溜，

扎上崭新的红头绳；男孩子们则被反复叮嘱，不许再去爬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

那身干净衣服要穿到学堂里去见先生的。王老四家的磊子，却像身上长了虱子，

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磨。他妈给他套上了一件洗得发白、却明显大了几号的蓝色卡其布外套，

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王老四吐出一个烟圈，

看着儿子那副难受样，皱了皱眉，“去了学校，听先生的话，不许捣蛋！”王磊瘪瘪嘴，

没吭声。他黑瘦，像一株被阳光充分炙烤过的芦苇杆，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仿佛蕴藏着河水的波光。但他此刻的眼神里，满是烦躁与不情愿。

他觉得这身衣服捆得他浑身不自在，

远不如他那件磨破了肩的汗衫、那条卷到膝盖的裤衩来得舒坦。“走了走了！

”王老四拍拍小王磊的后背，大手一挥。王磊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

眼睛却不住地往河边那片青黄的苇荡瞟。那里，有他熟悉的伙伴——潜游的长鱼黄鳝，

有躲藏在泥洞里的河虾，有清脆的鸟鸣，有自由的风。比起那些，

学堂里冰冷的板凳和天书一样的方块字，对他毫无吸引力。村东头的集资小学，

是全村人勒紧裤腰带、凑钱凑物盖起来的。红砖墙裸露着，没经过粉刷，但屋顶做得很结实，

足以保证雨天正常的教学工作。一面崭新的红旗在简陋的泥土操场上空，朝气蓬勃。

旗杆下面，几丛狗尾巴草长得正旺。此刻，学校门口熙熙攘攘，

挤满了送孩子的大人和好奇张望的孩童。除了小王庄的这十六个，还有邻近几个村落，

比如张家墩、李圩子的孩子，都被送到了这里。一个班，三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

即将挤满那间唯一的教室。王磊被爹按在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他不安分地扭动着，

手指下意识地抠着面前旧木课桌的边角，那里已经被无数前辈抠出了毛刺和小坑。

他的新同桌，是庄上会计的儿子，王浩。王浩戴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旧眼镜，小脸白净，

坐得端端正正，面前崭新的书本已经摆得整整齐齐。教室前方，一块用墨汁涂黑了的木板，

就是黑板。班主任姓陈，是个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说着带当地方言的普通话。

他环视着下面一张张懵懂又好奇的小脸，开始了第一堂课。“同学们，从今天起，

你们就是小学生了……”陈老师的声音温和，但在王磊听来，却如同窗外的蝉鸣，嗡嗡作响，

催人欲睡。他的目光越过陈老师的肩膀，飘向窗外。一只蜻蜓颤巍巍地停在窗棂上，

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远处，苇荡的上空，有几只水鸟在盘旋。他的心思，

早已飞到了那片自由的天地里。他想着昨天在河边发现的一个长鱼洞，想着下午放学后，

是不是可以去下个地笼……“王磊！”陈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王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茫然地站起来。“我刚刚讲了什么？”陈老师问。

王磊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到旁边有细碎的笑声，脸一下子涨红了，

像煮熟的虾子。他窘迫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抠着桌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相比之下，

坐在他斜前方的张建军，却听得聚精会神。张建军个子不高，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他盯着陈老师手里的粉笔，仿佛那不是粉笔，

而是一根能点石成金的神奇魔杖，能画出他向往的未来世界。他甚至在琢磨，

老师用的粉笔和村里墙上划线的石炭，是不是同一种东西。而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李静，

梳着两个一丝不苟的羊角辫，是班上最安静的女孩。她的背挺得笔直，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板，小手握着铅笔，在田字格本上一笔一划地，

试图模仿老师写的“人口手”。她的作业本永远干干净净，字迹工整得像刻印出来的一样。

她喜欢书本散发出的油墨味道，那味道让她感到安宁和充实。还有王小胖，

圆滚滚的身子几乎塞满了整个凳子，他对着课本上彩色的插图流口水，

那上面画着红彤彤的苹果和黄澄澄的梨子。孙猴子则像他的外号一样，瘦小灵活，

趁老师不注意，就用纸团丢前排同学的背……童年的帷幕，

就在这间混杂着泥土味、汗味和新书纸墨香的教室里，正式拉开了。

对于小王庄的这十六个孩子而言，往后的日子，

将是朗朗读书声与田间地头无拘无束的疯跑交织在一起的时光。

他们像一片被撒在同一块土地上的种子，沐浴着同样的阳光雨露，

却注定会长出参差不齐的秧苗。小王庄的这群孩子，学习资质整体尚可，

像一片长势不均的禾苗，大多能在中游徘徊。唯有王磊，是那片越来越显眼的“盐碱地”。

书本上的方块字，在他眼里像是密密麻麻的催眠符，排列组合在一起，更是如同天书。

算术题里的鸡兔同笼，远不如计算下多少个地笼能捕到几斤长鱼来得实际和有趣。时光荏苒，

转眼到了三年级。王磊认得的字，还赶不上一年级时认得多，算术更是云里雾里，

十以上的加减法都能让他抓耳挠腮。他的世界，在教室之外，

在那片广阔的、充满生机的苇荡和田野里。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晚霞把天空烧成一片橘红，

也给小王庄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王老四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额头上皱纹里嵌着汗珠。班主任陈老师，踩着夕阳的余晖，

找上了门。王老四有些局促地把老师让进堂屋，用粗糙的大碗倒了碗凉白开。

陈老师也没多客套，开门见山：“老王，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下孩子的事。

”王老四心里“咯噔”一下，蹲在门槛上，摸出别在腰后的烟袋锅，慢吞吞地塞着烟丝。

“这孩子……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现在三年级了，课程越来越深，

他连一二年级的基础都没打好，实在跟不上趟。”陈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诚恳，“你看，

是不是考虑让他留一级？把基础打打牢，不然往后越学越吃力，孩子也受罪。

”王老四划燃火柴，凑到烟锅上，猛吸了两口，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黝黑、布满沟壑的脸庞。

半晌，他磕了磕烟灰，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像被烟熏过一样沙哑：“老师，不是孩子笨。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陈老师，望向院子里正在用树枝逗蚂蚁的王磊，

“是这书……读了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我说，他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不是读书的料。您费心管教，俺们感激，但留级……要不就算了。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

够用了。”他心里盘算得清楚：家里那五六亩水田，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

多一个半大小子帮忙，就能多收几担稻谷，多打几网鱼。读书？那是极奢侈的事，

读出名堂的，那是祖坟冒了青烟，他老王家的坟头，怕没长那根能冒烟的蒿子。

老师再三劝留级，在他听来，更像是嫌弃他儿子调皮，故意刁难，

想把这块“顽石”清出教室。陈老师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但看着王老四那固执而略带戒备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于是，王磊的求学生涯，在三年级那个春天，戛然而止。离开学校那天，

他像一只终于被解开绳索的雏鸟，扑棱着翅膀，头也没回地扎进了那片他心心念念的苇荡。

河水温柔地包裹着他，芦苇轻拂着他的脸颊，水下的世界鲜活而具体。他的课堂，

从此变成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的课本，是四季的更替、鱼虾的习性、风雨的征兆。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那间红砖麦秸的教室里，他空出来的那个靠窗的座位，很快会被填上。

而他曾经的十六个伙伴，他们的人生航道，才刚刚开始微调方向，更大的分岔口，

还在几年后的那个夏天，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第二章 分流的青春时光如村边的河水，

看似静止，却日夜不停地流淌，带走稚嫩，带来成长，也在不经意间，

将原本紧密相依的轨迹，冲刷出深浅不一的沟壑。转眼间，小王庄那批九一年入学的孩子，

已走到了初中毕业的十字路口。那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热。

知了在柳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得人心绪不宁。中考成绩张榜的日子，像一块沉重的巨石，

压在每一个毕业生和家长的心头。小镇中学那面斑驳的布告栏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期待与不安。当那张决定命运的红纸终于被贴上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踮起脚尖的，奋力前挤的，找到名字后狂喜惊呼的，黯然神伤默默退出的……人生百态，

在这小小的布告栏前，上演得淋漓尽致。小王庄的孩子们，

迎来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清晰而残酷的大分流。八个孩子的名字，赫然列在录取名单的前端，

考上了县里乃至市里口碑不错的高中。这其中，包括了张建军、李静、王浩。

张建军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小眼睛里迸射出锐利的光芒，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扬起。

他握紧了拳头，心里盘算的不是未来的学业，

而是“县一中”这块金字招牌背后所代表的机会和广阔天地。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跳出农门，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的场景。李静则是在确认名字后，

轻轻吁了一口气，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安静地退到人群外围，

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对她而言，考上好高中，

是通往她心中那个模糊却美好的文学世界的必经之路。她回头望了望小王庄的方向，

心中既有离家的惆怅，更有对未知知识的渴望。王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表情是如释重负的平静。他仔细核对了自己的分数和各科成绩，

在心里默默规划起高中的学习计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但走出这个村，

便是鲤鱼跳了龙门了。这八个孩子，瞬间成了小王庄的骄傲。他们的父母，走在村里，

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杀猪的张家，特意摆了两桌酒，

请了亲戚和老师；王会计家更是喜气洋洋，觉得儿子给老子长了脸。临行前，

家长们千叮万嘱，塞满了行李，也塞满了期望。他们背负着全村的瞩目，

踏上了通往更高学府的班车，开始了埋首书山题海、目标明确的三年奋战。他们的青春，

将被试卷、排名和未来的志愿填报所定义。名单的中后段，

王小胖王贵福和孙猴子孙胜的名字，勉强挤上了镇中学的分数线。两人看到名字时，

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眼神便复杂起来。镇中学，坐落在一个比他们所在镇更显破败的小镇上。

红砖围墙不少地方已经剥落，操场是煤渣铺的，跑起来尘土飞扬。生源多是像他们一样，

没能考上更好学校的“边缘生”，师资力量也相对薄弱，几位老教师即将退休，

年轻教师则大多将此作为跳板，心思难定。初入校园时，

王小胖和孙猴子也曾有过一丝虚幻的憧憬。或许，在这里努力一把，还能摸到大专的门槛？

但现实很快击碎了这层泡沫。课堂纪律松散，

后排的学生睡觉、看小说是常态；老师讲课有气无力，照本宣科，缺乏激情。

学习氛围极其淡薄，更多的是讨论哪里新开了游戏厅，哪个班的女生漂亮，

或者怎么凑钱去买包廉价的香烟。他们很快认识到，这里所谓的“有希望上大学”，

更像是一个安抚人心的口号。他们自己就给自己的未来定了性——最多，只能上个大专，

而且还是那种不太入流的大专。于是，“混日子”成了他们高中生活的主旋律。

知识学了些皮毛，更多的精力，用于琢磨怎么翻墙逃课去镇上的台球室，

怎么用最少的钱在游戏厅泡最久，怎么和校外那些无所事事的小青年称兄道弟，

体验一种虚假的“江湖义气”。高中三年，在他们看来，漫长又短暂。

漫长的是每日的无聊和迷茫，短暂的是回过头看，似乎什么都没留下。毕业证拿到手，

轻飘飘的，仿佛是他们这三年虚度的最佳证明。毕业后，两人在家游荡了两年，

成了“待业青年”。面对父母日渐沉重的叹息、邻里若有若无的询问，

以及自身无所事事的空虚感，他们像两艘没有舵的船，在家庭的港湾里焦躁地打转。最终，

在又一个无所事事的夏天过后，两人一咬牙，揣着家里凑的几百块钱，跟着一个远房亲戚，

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奔向了传说中遍地是黄金、却也充满未知的苏州。

而剩下的几个孩子，他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高中的录取名单上。这结果，与其说是失落，

不如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尘埃落定。他们黯然地，或者说，是平静地，结束了求学生涯，

准备提前投身于更实际、也更残酷的生活洪流。他们很快被家人或亲戚领去，

走上了“学门手艺”的传统道路。王强，那个小时候就喜欢摆弄木头的男孩，

被送到了邻镇一个老木匠那里当学徒。刨花飞舞，木屑纷扬，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和胶水的味道。他开始学习辨认各种木料，

学习怎么用刨子刨出光滑的平面，怎么用榫卯精准地连接。师傅很严厉，

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结成厚厚的老茧。工钱很少，主要管吃住，

但他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帮着师傅完成一个大衣柜时，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丝微弱的成就感。

李强则进了镇上一家规模不大的纺织厂。车间里机器轰鸣，棉絮飞舞，闷热难当。

他负责看管几台纺纱机，每天在巨大的噪音和重复的动作中，度过十二个小时。下班后，

耳朵里还嗡嗡作响，白色的棉絮沾满了头发和眉毛。拿到第一个月微薄的工资时，

他去镇上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随身听和几盘流行歌曲磁带，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

暂时忘却了流水线的枯燥。还有的去学了泥瓦匠，在烈日下，跟着师傅和灰、递砖、垒墙，

汗水滴落在砖缝里，很快就被蒸发；有的进了县城的机械加工厂，跟着师傅学习车床操作，

满手油污，小心翼翼地对付着那些冰冷的钢铁巨物。他们早早地拿到了工资，虽然微薄，

但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能自己挣钱买时兴的磁带，

能偶尔和工友去街边小摊吃顿炒面、喝瓶啤酒，在周围还在向家里要钱的同龄人眼中，

也算是一种“挣了钱”的潇洒和独立。他们在县城及附近的乡镇闯荡，尝试做点小买卖，

卖过水果，倒腾过服装，经历过被城管驱赶的狼狈，也体会过算错账目赔本的懊恼。

日子在汗水和奔波中流逝，波澜不惊，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也充满了生存的艰辛。至今，

他们似乎也未能“做大做强”，像河底的卵石，被生活的流水冲刷得日渐圆滑，磨去了棱角，

却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难以跃上更高的岸堤。那个夏天的分流，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

将小王庄这十六个曾经在同一间教室里念“a o e”的孩子，

引向了三条截然不同的青春河道。第三章 各自的江湖退学的王磊，

日子仿佛沿着他父亲王老四亲手划下的轨迹，平稳而缓慢地前行。他成了地道的农民，

皮肤被日头晒得愈发黝黑，像是上了一层深褐色的釉。他的世界，边界清晰：东到芦苇荡，

西到自家稻田，南到老河湾，北到村头那棵大槐树。二十岁上下，经媒人撮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