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皇后

十七岁那年，我嫁给了两小无猜的齐桓。我娘说我命好，太子妃做了不过三个月，

便成了皇后。可我命太好了，成亲三年都没有经历生孩子的痛苦。前朝大臣逼着齐桓选秀，

闹得不可开交。是夜，齐桓牵着一个羞怯的少女走进我的寝宫。“少英，你想要个孩子吗？

”“朕送你一个如何？”1我看着他身边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惊得手中的长枪都没握住。

这孩子送我，有点儿大了吧。齐桓捡起长枪，递到我手中。“少英，朕要纳她作美人，

我们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放到你身边养。”这样呀，吓我一跳。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只是看向那位美人。她也在偷偷打量我。大大圆圆的眼睛，干净的像边疆高原上的湖面，

腮边微微的红晕更显得俏皮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回皇后娘娘，草民余妙，

在城郊打渔为生。”小姑娘说完，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乖巧地低下了头。

耳朵和脖子却极快地漫上了红色。我和齐桓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收起长枪，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入了宫便是姐妹，我长你几岁，你喊我一声姐姐便是。

”小姑娘从善如流，“皇后姐姐。”“后宫只有你我，你就住未央宫旁边的琉璃宫，

缺什么就跟我说。”齐桓点点头，“还是少英思虑周全。”“陛下满意就好。”月光下，

男子与女子并排着走远。兵器架上的长枪泛着冷光，我心底涌动着百般滋味。

齐桓这两个月时不时就出宫，美其名曰微服私访。我还以为他听了崔太傅的话，

要去体察民情。原来，这小子是春心萌动了。2与余妙相处了几天，我理解了齐桓。

小姑娘性子天真烂漫，心思纯净，爱恨分明，情绪全在脸上。见我舞枪，

激动地拍手叫好；吃到好吃的点心，开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要教她练枪，

她双手掂了掂长枪，然后连连摆手。“皇后姐姐，这枪太重了，我不想练。

”说完抱着桂嬷嬷洗好的葡萄，像只松鼠一样将两腮塞得鼓鼓的。

余妙跟我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跟我，跟齐桓也不一样。余妙就是余妙。

在她眼里齐桓就是齐桓，陆少英就是陆少英。她不知道人是会戴面具，

不知道世上有很多身不由己。这样干净美好的人，是会让人不自觉向往和亲近的。

余妙入宫一个月后，钦天监的胡监正向齐桓上奏，说是今年秋分天子要敬天。齐桓问我，

这些老头是不是嫉妒他年轻，生怕他闲着，日日想方设法折磨他。我无奈地摇摇头，

摸着尚衣宫送来的冠冕，深深叹了一口气。妙妙来时，齐桓已经走了，我正在试穿冠冕。

我还没有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就从妙妙的惊呼声中知道了我的华贵。“皇后姐姐，你真好看。

”桂嬷嬷笑着端着镜子走过来，我看着镜子里精致华贵的女子有些恍惚。

仿佛镜子里的是另一个人，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真厉害，

入宫这么多年未曾胖一寸，也未曾瘦一寸。”尚衣局的女官笑着奉承，

我却从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西南凌源国进贡的云锦，色泽亮丽，质地轻柔，我穿不惯，

你们尚衣局把那几匹云锦都给余美人做衣裳。”尚衣局的女官似乎很惊讶，

但职业素养让她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应好。妙妙从桌上捞起一块风干牛肉嚼着，

好奇地看了会儿我脱下的冠冕。“皇后姐姐，这冠冕很重吗？”“嗯。很重很重。

”冠上闪耀的宝珠很晃眼，也很有分量。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挺着腰抬着头。

若是没有齐桓撑着我，那么长的台阶，我走两步就累了。“还好我不是皇后。

”小姑娘端起茶水猛灌。我不禁笑了出来，这话也只有余妙敢当着我的面说。“皇后姐姐，

只有你这么好看的人才能撑起繁重的冠冕。”少女的赞美没有任何目的，真诚而热烈。

可我知道，撑起皇后冠冕的并不是我的容颜，而是我的娘家。齐桓也知道。

3敬天仪式很顺利，也很累人，我连着躺了四五天。余妙最近迷上了看话本，

日日来未央宫给我念本子。书生与小姐的风花雪月，侠客与商女的爱恨情仇，

朝堂与宫墙之内的龙争虎斗，着实令人着迷。她问我，做皇后是不是很舒服，

因为她做美人就已经很舒服了。我笑着点头。做齐桓的皇后确实很舒服。余妙进宫前，

后宫只有我一人，没有什么狗血宫斗。我在未央宫里搭台子耍枪，在御花园里种草药，

在荷花池里养鳖。齐桓从不管束，还总与我一起给草药浇水，给池鳖喂食。余妙进了宫，

我多了个说话玩耍的人，比之前更舒心。我过着与成亲前差不多的日子，自在且自由。

“那你开心吗，皇后姐姐？”我第一次在少女眼中看到了心疼。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让人舍不得伤害，只想好好护在身后。我很诚恳地告诉她，“妙妙，我是皇后，

开心不开心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最不重要的。”“齐桓也这么说。”“他说他是皇上，要，

”她托着腮认真回想，“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小姑娘一脸骄傲地看向我，

“皇后姐姐，我没说错吧？”我被她逗笑了。齐桓呀，终于记住了这句话。

不枉太傅日日在他耳边念经似的重复，为君者该如何如何。笑着笑着，我眼角都笑出了泪。

余妙合上手里的话本，拿起帕子轻轻压着我的眼角。“可是姐姐，即便做了皇上皇后，

你们也是人啊，也应该快乐。”“齐桓这几日夜里都睡不着，你也总是躺在房中不肯出去。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余妙性子率真却不失细腻。每年的秋冬，都是我们家最难捱的时间。

大堰西北边境与游牧民族大荒相接，一到秋冬大荒便发兵，入境烧杀抢掠。

我爹是西北守军的将军，我阿兄亦在军中做了少将。烽火战鼓之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敬天当晚，西北急报，大荒精锐尽出，我爹带兵迎战，在一处河谷失了踪迹。

阿兄领军前去救援，却被大荒骑兵逼落悬崖。我虽猜到这是父兄的计谋，要给大荒致命一击。

可事无万全，战场之上风云变幻，非人力所能决定，我心里实在忐忑难安。齐桓更不必说，

他要担心的，比我多得多。我收回心绪，摸摸余妙的发髻。“妙妙，姐姐我呀，想家了。

”她没有再问，只是乖巧地依偎进我的怀里。远远瞧着，倒真有几分母慈女孝。

4秋季的鱼肥，妙妙见我喜欢吃鱼，便日日在未央宫研究做鱼。时间长了，齐桓不高兴了。

这日，他拉着个驴脸就来了。冷着眼瞥了瞥趴在石桌上研究菜谱的余妙，

沉声喊住了正在舞枪的我。“皇后，西北捷报已来，朕的美人能回琉璃宫了吗？

”他特意强调“朕的美人”，让人忍不住翻白眼。但看在他带来的是捷报份儿上，

我就不翻他白眼了。拿过捷报，拍拍还在研究菜谱的妙妙，“余美人，该回宫了。

”余妙抬头，视线在我和齐桓之间逡巡几遍，终于起身。“好，

那姐姐等我明日来给你做汆鱼丸。”齐桓闻言眉头皱了起来，拉着余妙就往外走。

风将他的低声抱怨传了过来，“妙妙，你是朕的美人，不是皇后的美人。

”风的结尾是妙妙轻软的嗓音，“可我是皇后姐姐的妹妹。”我摩挲着捷报粗糙的纸面，

心里满满是秋日的温暖。单纯天真的少女，让皇宫里漫长无光的日子变得灵动欢快起来。

尽管，某些瞬间我有一种我养了两个孩子的错觉。5第二天我当然没有吃上余妙的汆鱼丸，

妙妙接连五天没有来未央宫。第六天，齐桓一下早朝就迈着大步走进了未央宫。

彼时我正在射箭，他随意地坐在一旁，自在地喝着茶。“少英，

今年过年姨母姨父和阿兄能回来了。”父兄谋划多年，终于在今年彻底打败了大荒。

和谈的使臣已经动身前往西北，不日我的家人便会班师回朝。我将手中的弓拉满，

嘴角笑意渐浓。成亲近四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人了 ，心中实在畅快又开心。

臂膀用力到极限，箭即将离弓向着靶心而去。

齐桓突然轻声说道：“崔桐也会从江南回来过年。”心底突兀地冒出一丝疼，手也跟着抖了。

箭“嗖”地一声出去，斜斜地插在靶心一旁。崔桐，也会回来吗？

齐桓在靶子前盯着那支射歪的箭，叹息了许久，最后被户部尚书喊回去商量政事。

我取代他的位置，在靶子前站了许久，直到头上多了一把遮阳的团扇。“皇后姐姐，

你在想什么？”我把那支射歪的箭拔下来。“在想，这箭怎么就射歪了？

”6我和齐桓是两小无猜的表兄妹，六岁时皇后姨母将我从西北边境接进了未央宫。

可齐桓并不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青梅竹马是崔桐。工部尚书之子，太子侍读，

如今的南州府刺史。十六岁那年，我娘和阿兄从西北匆匆回京。

姨母派人将在南山跑马的我提了回来。蓝湛湛的天，亮堂堂的日光，

却怎么也照不亮姨母灰暗的脸。未央宫的夜太长太黑太静也太冷了，

生生磨掉了一个明媚的人所有的心气。我记不起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姨母跪在了娘亲面前，苦苦哀求。只记得娘亲挺直的背弯了下去，流着泪点了头。

阿兄不知何处来的气，抽出佩剑要去砍齐桓，被娘亲拦下了。“少英，你愿意嫁给太子吗？

”娘亲一手拽着阿兄，一手拉着我的胳膊。她说我要嫁的是太子。不是表哥，也不是齐桓，

更不是崔桐。可我喜欢崔桐，那个清风朗月的太子侍读。他比齐桓聪明很多，也温柔很多。

我想要说“不愿”，脑海中却涌现了诸多过往。姨母哀求而慈爱的视线，

宫中四处流传的关于陆家军的话，外祖和舅舅的艰难处境，

娘亲委曲求全的泪水……还有近百万驻守西北边境的将士，都在告诉我：我的喜欢，

我的开心，都不是最重要的。前十六年，我生活的顺遂与自由，都来自他们的努力，

我不能太自私。“阿娘，我愿意的。”齐桓这人虽然笨，但会是一个好皇帝，

也会是一个好夫君的。箭，就这样射歪了。我瞄准了靶心，用了气力，

却忘了平地刮起的飓风会带着箭脱靶。我和齐桓成亲前三个月，得了榜眼的崔桐上奏皇上，

主动去了南州做长史。后来齐桓登基，我成了皇后。几年间，我不曾打探过一丝崔桐的消息，

齐桓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崔桐。我们默契地避开这个人，就好像他没存在过。可及笄那年，

他送我的长枪依旧崭新。就像他在我心中，依旧清风朗月。7天气渐凉，齐桓愈发繁忙。

尚衣局给余妙做了新衣裳，我瞧着十分欢喜。只是这几日妙妙不读话本了，

拿着个绣绷神情认真。“齐桓前几日说看见大理寺少卿腰间挂着个香囊，甚是好看。

他生辰快来了，我想给他绣个。”金丝布上彩色的绣线层层交错，是一副鸳鸯戏水的花样。

“这些东西自有宫人准备，齐桓这人啊，最是得寸进尺，你今日给他绣香囊，

明日他便要你给他做鞋。”齐桓打小就这样，别人有的他也要有，不给他他就撒泼耍赖。

余妙手上没停，眯着眼笑，“皇后姐姐，他若喜欢，十双鞋我也绣得。”她笑的温和，

看得人心暖暖。我有一种自家闺女被男人骗了的感觉。齐桓生辰那日，妙妙的香囊还没绣好，

但她送了自己和齐桓一份超棒的礼物。余妙怀孕了。整个皇宫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欢腾。

我和齐桓盯着余妙平坦的肚子，忍不住地赞叹。“就是说，她的肚子里现在有个小人？

”方太医恭敬地回道：“回皇后娘娘，余美人确实有孕了。”齐桓闻言，侧头沉思。

旁人没看见，我却瞧得清楚。那小子呲着大牙傻乐呢。乐完了，他大手一挥，

未央宫和琉璃宫的宫人们就多得了几个月的月例。余妙成了整个后宫最受保护的人。

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得经过宫人和我的检查。妙妙说，我和齐桓太紧张，

搞得她都有点儿忐忑。我很不认同。仔细想想，如今她肚子里正在孕育着一个生命。

多么神奇，又多么不可思议。再多小心和关注都是应该的。夜里，

我在烛光下缝着孩子穿的小衣服，眼里的幸福顺着烛光流动。桂嬷嬷在旁边帮我理线，

“余美人有孕娘娘都这般开心，若是娘娘能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烛光忽闪，

我一时看不清下一针该落到何处，扎了指尖一下。鲜红的血珠冒出来，被桂嬷嬷用帕子按住。

一声悠长的叹息，让这夜又长了几分。“嬷嬷，你想啊，我和齐桓的血有相同的部分，

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话姨母说过，阿娘说过，所以我一直相信。

桂嬷嬷将我揽进怀里，紧紧抱着。从我六岁进未央宫便陪在我身边的桂儿，

如今成了未央宫说一不二的大嬷嬷。依然是那个最心疼我的人。8陆家军赶在腊月二十七，

带着大荒五座城池的地契回了京。齐桓大悦，特许阿爹阿娘阿兄进宫看望我。腊月二十八，

打糕蒸馍贴花花，未央宫里充满年味。余妙穿着的我让尚衣局为她定制的斗篷，肚子还没显，

周身却萦绕着母性。“皇后姐姐，你看我剪的窗花好看吗？”她站在窗前，

窗外是盖着白雪的翠竹，少女灵动又俏皮。“好看。”我一定要让阿爹阿娘见见余妙，

见见可爱的姑娘。她的到来让未央宫没有那么冷，让我的日子没有那么难捱。“娘娘，

将军、夫人还有少将军到了！”随着宫人通传到来的除了大雪，还有我的家人。

阿爹阿娘老了很多，阿兄壮了不少，脸上却多了一道吓人的疤。纷飞的雪花里，

他们身上凛冽的杀气与这座宫殿格格不入。“阿娘！”有一瞬间，我觉得回到五岁那年。

那时也是我在家中等待，等待从战场凯旋的家人，等待他们推开沉重的木门，

等待他们抖落满身风雪给我一个冰冷却安心的拥抱。京城的风雪太温柔了，吹不散我的难过，

冻不住我的悲伤。它只会让我的家人恭敬地跪在我的眼前，恭敬地喊出“皇后娘娘千岁。

”我收起翻涌的情绪，沉稳从容地让他们起身，笑着问这些年他们过得如何。阿爹不善言辞，

视线在未央宫里逡巡一遍，默默地点了点头。阿娘拉过我的手，欣慰地笑着，

“我们英英真像样。”是吧，我也觉得我很像样。我没有学姨母，却也做的很像一个皇后。

庄重又稳重。“阿兄脸上这是？”“嗐，打仗受个伤，都是正常。”阿兄摆摆手，满不在乎。

人果然是会变的。我记得以前的阿兄最是爱美，便是打仗也要在战袍衣摆绣上暗花，

脸上有个暗疮就要日日照镜子。如今，脸上有这样的疤，却也只是摆摆手。

而我以前总爱哭着扑进爹娘怀中，如今也学会了笑着把眼泪吞下去。9阿爹阿兄是男子，

不便在未央宫久待，阿娘陪着我待到了雪停。“英英，阿娘知道问了你你也不会说实话。

“可阿娘还是要问。“你，过得好吗？”“阿娘，我过得挺好的。”做了皇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必忧愁生计，

夫君也是个心大心宽的，家中妻妾和睦。怎么会不好呢。阿娘红了眼，不知是为我，

还是为未央宫的上一代主人。我不想阿娘那么难过，便说让她见见余妙。“阿娘，

你以前总说要为我生个妹妹，你忘了齐桓倒是记得，给我找了个妹妹。”阿娘破涕为笑，

戳着我的额头笑骂，“傻孩子，皇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但阿娘最后还是没有见妙妙。

她说：“你和皇上喜欢就好。”雪停了，阿娘也该走了。她抱着我轻声嘱咐道：“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