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摸到那副象牙棋盘时，指尖先触到的不是温润的棋面，而是边角一道浅浅的刻痕。
那是十年前父亲教我下第一局棋时，他腰间的旧佩刀不慎划下的，刀刃蹭过象牙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在了我心里。
那时他还不是战死沙场的楚凛将军，只是个会把我抱在膝头，用指腹擦去我鼻尖墨渍的父亲，他说：“瑶儿，棋要慢慢下，懂得藏锋，才走得远。”
可我的人生，却没给我“慢慢下”的机会。
大凉章和二十七年的冬，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把宫墙染成一片素白。
我在偏殿的窗边绣着帕子，针脚歪歪扭扭——自从父亲去世，我连最擅长的绣活都做不好了。
殿门被推开时，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楚瑶公主接旨。”
我跪在地毡上，听着圣旨里“为睦邻邦，特将公主楚瑶赐婚月氏太子拓跋烈，择吉日西行和亲”的字句，指尖的绣花针“嗒”地落在地上，滚进地毯的缝隙里，像我骤然沉下去的心。
起身时，皇后走了进来，她穿着绣着鸾鸟的锦裙，腕上的赤金镯子晃得人眼晕。
她握着我的手，掌心暖得有些烫：“瑶儿，你看这殿外的红梅，开得再艳，也得顺着时节落。
你去了月氏，便是大凉的功臣，将来史书上，定会记下你的名字。”
我看着她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疏离，忽然想起三天前，贴身侍女青禾偷偷塞给我的那封密信。
信纸是粗糙的麻纸，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月氏二王子拓跋澈与丞相勾结，欲在和亲途中截杀公主，嫁祸太子拓跋烈，借公主之死挑起两国战乱。”
原来我这朵“红梅”，从一开始就是枚弃子，连凋零的方式，都被人提前写好了。
青禾在我身后收拾行李时，声音带着哭腔：“公主，咱们能不能求陛下收回成命？
您要是走了，这宫里就没人记得将军了……”我抬手按住她的肩，目光落在妆奁最底层——那里藏着父亲留下的半枚兵符，是他临终前，用最后一口气塞给我的。
他当时气若游丝，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节泛白：“瑶儿，若有一日走投无路，去找……找月氏太子拓跋烈，他欠我一条命。”
父亲从未跟我提过这段过往，我从前只当是他病糊涂了的胡话，可此刻摸着兵符冰凉的纹路，心里竟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把兵符裹进绢帕，塞进贴身处，又将那副象牙棋盘放进随身的锦盒里——棋盘不大，刚好能藏在袖中，父亲说的“藏锋”，或许我今日，就得用上了。
出发的那日，天还没亮。
城门外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红色的仪仗在白雪里格外扎眼，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青禾扶着我上轿，低声在我耳边说：“公主，昨夜我去问过钦天监的小吏，他说此行……恐有血光。”
我攥紧了袖中的棋盘，指尖抵着那道刻痕，轻声说：“别怕，有父亲在。”
轿子颠簸着驶出城门，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大凉的城墙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青禾给我递来一杯热茶，我却没心思喝——从昨夜开始，我就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这支队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像极了父亲教我射箭时，他说的“猎物被瞄准的滋味”。
走了约莫三日，队伍进入了月氏境内的断云谷。
这里两侧是陡峭的山崖，谷底只有一条窄路，风从谷口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我正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突然听见“咻”的一声锐响——是箭矢破空的声音！
青禾尖叫着扑过来护我，轿帘瞬间被数支箭矢穿透，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外面传来侍卫的呐喊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我攥着棋盘的手沁出了汗，指尖在棋盘边缘的刻痕上反复摩挲——父亲，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谷外传来，伴随着雄浑的呐喊：“太子殿下驾到！”
我透过轿帘的破洞往外看，只见一队玄甲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男人勒马停在轿前。
他穿着黑色的铠甲，甲片上沾着雪和血，阳光从山崖的缝隙里漏下来，刚好照在他脸上——眉骨高挺，鼻梁英挺，眼底覆着一层薄冰，唯有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翻身下马，脚步声沉稳地靠近轿子，一把掀开了轿帘。
冷风裹着他身上的血腥味涌进来，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看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我面前。
玉佩是墨色的，上面刻着一个遒劲的“烈”字，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显然是常年佩戴的。
“公主若想活着到王庭，便收好它。”
他的声音冷得像关外的雪，却没有丝毫恶意。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父亲兵符上的纹路——那纹路的样式，竟和他腰间佩剑的剑柄花纹有些相似。
我接过玉佩，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他的手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吩咐：“护送公主殿下，不得有误。”
说完，便翻身上马，玄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挥剑劈开一支袭来的箭矢，动作干脆利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青禾扶着我坐稳，声音还在发颤：“公主，他就是月氏太子拓跋烈……咱们，安全了？”
我攥着那枚“烈”字玉佩，又摸了摸袖中的棋盘，指尖抵着那道刻痕，忽然明白了父亲说的“藏锋”——或许这趟和亲之路，不是绝境，而是我棋局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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