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城的早晨，总是混杂着馒头的热气和胡同的骂声。
石放鹤窝着一头乱发，脚下裸着一只草鞋，另一只不知被哪家狗叼了去。
他正捧着半根冷烧饼，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东躲西窜，身后抽冷子还跟着一串脚步声。
卖青菜的王大娘眼明手快，用菜杈一挑。
“你个小没良心的，又偷俺萝卜？”
“冤啊，王大娘，不是小侄，是那黑狗拱的！”
石放鹤回头一笑，落足如飞，连带着将菜摊边两只大葫芦碰倒，咕噜噜滚进了脚下人流。
前头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讲金戈铁马，忽然被满脸汗水的石放鹤撞了一个趔趄，桌上茶碗摔成几瓣。
“慢来慢来——抓贼啦！”
一名穿灰布短褂的捕快在人群后头喊，手中铜锣敲得震天响，引得几家铺面老板立时放下算盘，从门口探出油光发亮的脑袋。
石放鹤扯着嗓子回身嚷：“误会，不是我，真不是我——”声音刚冒头，手里烧饼倒叫人盯上了，只得一口塞下，边嚼边把头一缩，钻进人堆。
一群孩童正在路边跳方，看到他狼狈窜出，笑嚷着把一颗铁制沙包扔到了巷口。
石放鹤灵机一动，抓过沙包，随手抛向身后追得最急的捕快。
那捕快正跨出鸡毛铺门槛，又被打个正着，喘息未定时只觉天旋地转，摔了个狗啃泥。
大堂角落里一名老乞丐看得拍掌连声，笑掉了牙。
“好个小猴儿，天生逃命的料。”
石放鹤冲他眨眨眼，顺水推舟扯起乞丐褴褛外袍遮了半边脸，借着人流错身，钻进东西巷最壕杂乱的一条死胡同。
胡同尽头，一道矮墙横亘，旁边胡同口忽地窜出两个膀大腰圆的捕快。
石放鹤无处可遁，只好贴着墙皮，一脸严肃正色：“二位好官，前头贼喊捉贼，真是看走了眼呢！
其实我姓张名三，是这城通缉榜上的赏银先生。
你们要找的那人穿着红裤衩，手拿猪头肉，往那边去了。”
捕快面面相觑，随即怒气一涌：“少来油嘴滑舌，快把偷来的腰牌和账本交出来！”
石放鹤懒散摸摸后脑勺，装起糊涂蛋。
“腰牌？
账本？
你们是什么门道？
我家就靠这副穷骨头糊口，怎配有此等豪物？”
他佯作哀怨，一边脚后跟悄悄踢起墙角的瓦片。
一只胡子花白的老鼠顺着瓦片窜出，捕快惊叫着退后一步。
石放鹤趁机一弯腰，双手撑地飞身跃上矮墙，屁股刚落，墙后又是一片人声鼎沸。
“石放鹤——看你往哪逃！”
身后一声娇叱划破热闹，是东阳城出了名的泼辣女子桑如如。
她一袭青衣，系着杏黄腰带，手里竹鞭哗啦啦。
巷口见着他，眉眼里透着异样的怒气，却带几分掩饰不住的玩笑意味。
“桑大姐，这回可真是误会。”
石放鹤一见是她，立刻瓮声瓮气装起无辜来，下巴一抬，豪气冲天，“你带人抓我做甚？
你不是说那夜与我同仇敌忾，杯酒论英雄……”桑如如白了他一眼，竹鞭轻点地面，惹来飞尘一缕。
“扯淡，你偷了商家账簿，还说不是你？
昨儿晚上你要不是喝多了掉进藏书阁，我都信你的鬼话。
账本还不交来？”
“我说桑姑娘，我若真是大盗，还能让你们堵在这儿？”
石放鹤眨巴着眼，眼珠子滴溜转，忽然两指夹住什么，从袖口翻出一枯干桂花，“哎呀，我记得你喜这香气，今儿特地……呃，哦，对，对，今儿花市无意得了些献与姑娘。”
桑如如终于笑出声，眯眼盯着石放鹤，似要从他脸上找出几分真情假意。
气势微收，却语气不改：“花再香也盖不住账本的味儿！
你要不说实话，我就喊人打断你那只脚！”
巷口的捕快己然追至，见着这对活宝正斗嘴，顿时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一时竹鞭、捕网、板砖齐飞，把东阳城小巷闹得天翻地覆。
石放鹤眼见人多势众，计上心头，冲桑如如低声道：“若我下回请你吃糖葫芦，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少贫，快跑！”
桑如如眉头一挑，竟然也扯住他的袖角，回身便与追兵错开一线，清亮嗓音遥遥传去：“石放鹤这贼人往东头粮铺去了！”
捕快群糊里糊涂，转头又追向粮铺。
两人趁乱钻进斜对的布庄，擦肩避过掌柜，看也不看正被吓瘫在地的狗娃。
店内暗隔后，一道瘦高的身影正悠然温着壶茶。
温世安一身青衫，儒雅如旧，脸上却挂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递来一枚油纸包：“两位佳人，巧了，刚煮的桂花糕，下酒提神。”
“早闻温先生神算无双，竟算到石某今日要逃命吃糕？”
石放鹤顺手接过糕点，三口两口便吞下肚里。
温世安漫不经心笑道：“城里风声紧，想来石兄卷入的恐怕不是‘偷萝卜’这么简单。”
桑如如一边拍打满身尘土，一边低声道：“商家昨夜的账本失窃，全城都在找。
有人说，是石放鹤干的。”
石放鹤嗓音一沉，却还不忘油嘴调侃：“这世上好人难做，倒霉全是我的名。”
温世安正色道：“此事水很深。
那账本背后，恐怕牵涉江南盐道与官场暗斗，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三人对望了片刻，布庄外人声渐远，风中隐约飘来捕快的吆喝。
石放鹤舔了舔手指，若无其事一笑，道：“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
既然真相难寻，不如咱们先混出东阳城，再慢慢查清楚，看是谁要把黑锅扣到我头上。”
桑如如点头，面色坚定。
温世安微微一笑，捏灭了残余的灯芯，眼中一抹锐意闪过。
布庄外的小街阳光正好，新的一场风波，己悄然扎根三人脚下。
在江湖烟火与欲望权谋的夹缝里，他们又将踏上怎样一段跌宕起伏的旅途，没有人能够预料。
但在今日的东阳清晨，这座城的热闹从未因任何一场追逃而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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