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1928年），金陵沈府的老太君七十大寿。
戏台上正唱着《牡丹亭》，水磨腔婉转缠绵，唱得满园丹桂都酥软了几分。
宾客如云，觥筹交错，是乱世里硬生生辟出的一场太平幻梦。
林阅却坐在最偏僻的西南角临水轩里，指尖慢慢捻着一片枯卷的荷叶。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朗又带着几分倦怠的笑声。
“都说‘赏心乐事谁家院’，可这园子里的乐事，倒不如这一池残荷来得真实。”
林阅回头。
月光和廊下的灯笼光交织着，落在沈汉章身上。
他穿着宝蓝色暗纹长衫，身形清瘦，眉眼间是世家子弟的疏朗，却比寻常纨绔多了三分沉静。
他手里没拿酒杯，反而握着一卷泛黄的线装书。
“汉章表哥好。”
林阅起身，语气清淡。
她今日被几位表姐妹暗讽“寄人篱下还一身清高”，本就无意在喧闹中强颜欢笑。
沈汉章的目光掠过她手边石桌上摊开的洋装书——是一本译本《莎士比亚十西行诗》，书页边缘有细密的批注。
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阅表妹在读‘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以为这府里，只有大哥书房那本《原富》才算‘新学’。”
这话里带着善意的调侃，也有一丝找到同类的欣喜。
林阅微微垂眸：“不过是消遣。
比不得表哥研究的《石头记》脂批本。”
“哦？
你怎知我在看脂批本？”
“上回见表哥去书局，掌柜的包书时，我瞥见了书名。”
沈汉章怔了怔，随即笑意更深。
他走到池边，看着被秋雨打残的荷叶，忽然道：“这满府的热闹，像不像书里写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只是这火是虚火，油是陈油，花……也快谢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阅心湖。
她抬眸，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位传闻中“不思进取、只知风月”的表哥。
他看得竟如此透彻。
“所以表哥宁可在此‘游园惊梦’，也不愿去惊那真实的‘梦’？”
“梦若易醒，不如不惊。”
沈汉章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她，“但若是与能看懂梦的人一同游园，或许另有一番滋味。
表妹可愿做我的‘解梦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管家福伯气喘吁吁地跑近，面色惊惶，也顾不得礼数，凑到沈汉章耳边低语几句。
沈汉章脸上的闲适瞬间冻结。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泛白。
林阅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起震惊、愤怒，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沉重。
“表哥，出了何事？”
她忍不住问。
沈汉章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她时，眼神复杂难辨。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东北来的消息……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张作霖。”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阅阅，你说得对，梦该醒了。
只是没想到，惊醒我们的不是钟鼓，而是炮火。”
晚风骤起，吹皱一池秋水，残荷乱影，如一幅骤然被墨污的名画。
戏台上的杜丽娘还在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台下的太平盛世，却己露出了它支离破碎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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