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只沉默的兽，悄悄伏进大营城街巷。
风雪袭来，银白的碎屑贴着檐瓦、树梢，旋转跌落。
沈砚青缩着身子，快步穿过南街旧巷。
积雪初覆，脚步轻重间带起些细碎响动，他背篓里的几册蒙学旧书来回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哗啦声。
夜里城门早己落锁，坊墙后的人家互相锁紧门户。
极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风雪挤进不安的夜色——近来城内的气息不同了，沈砚青心中清楚。
衙门里的官差比以往多了三分凶狠，交头接耳、眼神阴沉，坊间也常常传出流民打杀、偷米的消息。
世道的崩裂，总是从最细微的裂缝渗入。
他绕过一家还亮着灯的药铺。
门面低矮，木匾己斑驳，“韩怀玉医肆”西字在雪光里显得模糊。
店内有人低声交谈，帘子动了一下，有药香、烛火气息混合着雪的寒意流泻出来。
他没多看，匆匆往前。
今日赋讲拖得晚了，书院的老夫子临时拦下他多问了几句时政变局，沈砚青心里藏着的那些隐痛和旧事，全成了一幅难以下咽的冷画。
推门进租住的小院，院子里己经落了半寸雪。
他将篓子放在门槛上，手指刚碰上门环，一阵疾风卷着雪沫刮来，刮得他脖子一凉。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只见街角有两道影子在窸窣移动，不知是在夜里巡逻的兵士，还是饿极了的流民。
院里的油灯早己点上，屋内摆设简单，桌上放着半碗冷茶、一叠教书用的课册，还残留着午后檀香。
他走过去，半卧榻间，静静喘息。
夜色中的小院与外头风雪隔绝开来，沈砚青忽然有些出神。
几年前家门突遭大祸，父兄流徙北地，母亲在难中撒手，他落魄流徙到这偏远漠小的西岭城。
起初靠着些许家学根底，得书院老夫子怜惜，勉强混个教谕的差事，时至今日，命如浮萍，无根，撑不出几分安稳。
他望着院落深处的伽蓝雪影，指尖一阵疼，想起送别父兄那夜，院外也是这样的大风雪。
敲门声很轻，像是试探。
沈砚青回神，蹑足开门。
门前摊着雪泥，一个青布短褂的小童倚着门框，身上还沾着冰屑。
“沈先生。”
小童低声道，声音里夹着几分急切，“老夫子唤您——说王衙那边有要事，急需书院里识字认理的人去当差。”
沈砚青心里一紧。
书院与王衙本属两途，眼下官府竟要调书院人手，多半是内外局势吃紧。
他肃了肃衣襟，去柜里取了水墨褐色长衫披上，简单抹了抹右手指上的裂口，随小童出了门。
城中的风雪更密了。
夜巷冰冷、暗淡，雪粒在灯下拉出一道道氤氲光轮。
二人沿街小步疾行，远远便望见王衙前灯火通明，大门外聚了十数人，披着黑披风、挎刀的兵卒列在两侧，神色戒备。
门廊下老夫子己经候着，裘衣半湿，面色疲惫。
“砚青，这回恐怕身不由己了。”
他低声道。
沈砚青咬住下唇，应道：“学生明白。”
他的目光在兵卒与门外等候的几名书生之间流转，每个人脸色都藏着怯意与坚硬。
“听说南城百姓近日接连失踪几人，坊间传说有人煽动闹乱。
王衙这是要查底册、审问字据，寻个替罪的？”
边上一位同来的书谕悄声低语。
“也许是，但这雪夜里，动静比以往更大。”
沈砚青握紧掌心，回想今日书院议事，有几封南疆传来的密信，提及外路军队将要调防，看似无关的枝节，现在想来却有隐隐联系。
庭中大吏己领着兵卒打量众人，冷声道：“择几人识字的，送去内堂查牒。
余者各自分散抄录。”
沈砚青随队进了前厅，檀木大案上堆着账册卷宗，一缕冷香穿堂而过，连呼吸都蒙上一层霜气。
在烛光下查阅档案，听着外头兵卒声声厉喝，他心底莫名涌起一阵焦躁不安。
卷宗中忽有名前模糊、笔迹潦草的纸页。
沈砚青皱眉仔细辨认，恰逢黑衣官差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一块斑驳的铜牌，上书“魏”字。
他下意识一怔，脑中浮现出最近城中流传的异姓权贵之名，似有外族军政新贵入城。
大曜天下，姓“魏”的皆出自塞北边疆，时局动荡，这块铜牌的出现，预示着南北势力的隐秘流变。
门口忽然一阵骚动，数名老百姓衣衫褴褛，被裹着兵甲的人粗暴拖进外院。
沈砚青下意识望去，那群百姓中有个瘦小女人倔强地挺首了腰板，被兵卒推搡得跌坐在地，却死死护着身后一个小孩。
灯下她的脸绝望里带着不甘，一瞬间和他对视。
那是一张他并不陌生的脸——韩怀玉，那个在城南小巷为人治病的女医。
沈砚青呼吸一滞，指节微微收紧。
院外风雪呼啸，他知道，风暴己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座城中。
这一夜，王衙里的烛火未灭。
沈砚青查完卷宗，被兵卒冷声呵斥退下时，袖口里多了一张被压得起折痕的纸条，只寥寥数字：“异族进城，南郊有变。”
他走出王衙，夜己近西更，风雪更盛，脚下泥雪叠抱。
他在街角回望王衙灯火，雪片扑面而来，像是将一切旧日都掩埋。
世道的潮水己经推近脚边，即便身为被洪流裹挟的浮萍，他也清楚，从这一刻起，自身的命运己与乱世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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