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林砚还以为自己是在停尸间。
上一秒的记忆还钉在城郊那片废弃码头,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后腰上中枪的地方烫得像火烧,耳边是弟兄们撕心裂肺的喊“砚哥”,还有对手阴恻恻的笑——“林砚,你横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栽在我手里?”
他林砚混了二十年,从街头被人追着打的小混混,到握着半座城地下脉络的“砚爷”,手上沾过血,也护过兄弟,自认没什么亏心的,唯独输得窝囊。
可眼下这味道不对。
停尸间该是福尔马林的呛,不是这种淡得发甜的消毒水。
而且……怎么这么吵?
耳边全是婴儿的哭嚎,此起彼伏,还有女人温软的哄声,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焊死了,费力扒开条缝,视线里是模糊的白——白的天花板,白的墙,还有悬在头顶、晃悠悠的彩色拨浪鼓。
这是哪儿?
他想动,却发现西肢软得像没长骨头,稍微一使劲,喉咙里就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跟旁边那些哭嚎的小东西一个调调。
不对。
林砚猛地一僵——他低头(其实只是眼球往下转了转),看见的是一截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胳膊,手还没他以前夹烟的手指粗,指甲盖粉扑扑的,透着血丝。
这不是他的手。
他林砚的手,虎口有道疤,是十七岁替老大挡刀划的;指关节全是厚茧,是常年握枪、攥钢管磨的。
怎么会是这样一双……奶娃娃的手?
“醒啦?
我们念念真乖。”
一个温软的声音凑到耳边,带着点奶香。
林砚被人轻轻抱起来,后脑靠在一片柔软的地方,应该是女人的怀抱。
他挣扎着想抬头看,却被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脸颊,那手指软得很,带着枚细巧的金戒指,蹭过他皮肤时有点凉。
“饿不饿呀?
妈妈抱你去找奶娘。”
妈妈?
奶娘?
林砚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崩断了。
无数混乱的画面涌进来——码头的江水,对手的枪口,弟兄们的脸,还有……眼前这张放大的、温柔的脸。
这张脸他认得。
苏婉,当年道上人人都知道,是“龙爷”陆震霆心尖上的人。
陆震霆比他早混十年,是真正站在金字塔尖的人物,手段狠厉,却唯独把苏婉护得像块琉璃,连风都不让多吹着。
后来听说苏婉怀了孕,陆震霆首接半退了隐,把大部分生意交给了手底下人,就为了守着她安胎。
他怎么会在苏婉怀里?
还被她叫“念念”?
“陆念念”这个名字,他也有印象。
陆震霆中年得女,宝贝得不得了,满月时摆了百桌酒,道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就为看一眼这位小公主。
只是他那会儿刚站稳脚跟,还没资格进那种场合,只远远听人说,陆震霆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念念,宝贝得紧。
难道……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想笑的念头冒出来:他林砚,死了之后,重生了?
还重生在了死对头(虽然没首接交过手,但陆震霆的地位摆在那儿,算半个前辈对头)的女儿身上?
“咿……”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软糯的婴儿哼唧。
苏婉以为他饿了,抱着他轻轻晃:“乖啦念念,马上就有奶喝了。
你爸爸刚才还打电话来问呢,说等会儿忙完就来接我们回家。”
爸爸?
陆震霆?
林砚眼前一黑,差点真晕过去。
他活了三十二年,打打杀杀,从没怕过谁。
哪怕中枪掉进江里,他都没怂过。
可现在,想到自己要被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陆震霆当女儿养,要穿着小裙子、扎着羊角辫,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黑道大佬围着喊“小公主”……林砚闭了闭眼,第一次觉得,还不如沉在江里别上来。
陆震霆来接人的时候,医院走廊都静了静。
黑色的手工西装,没打领带,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点古铜色的皮肤。
身形很高,肩宽背阔,站在那儿就透着股迫人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都是他贴身的保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路过的护士、病人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婉抱着孩子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
陆震霆原本还皱着眉跟旁边的人低声交代什么,看见苏婉,眉头瞬间松了,快步走过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跟刚才判若两人:“累着了吧?”
“不累。”
苏婉笑了笑,把怀里的陆念念递给他,“你看,念念刚才醒了,可乖了,没闹。”
陆震霆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动作生疏又僵硬。
他常年握枪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几道浅疤,此刻却虚虚地托着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子,连碰都不敢使劲碰,生怕自己力气大了,把这小丫头捏碎了。
“念念。”
他低头,看着怀里闭着眼(其实是装睡)的女儿,声音放得更低,“爸爸来接你了。”
林砚装死不动。
他能感觉到陆震霆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这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想他以前在道上,听人说陆震霆有多狠——当年有人动了他的货,他没动对方一根手指头,就把人公司逼得破产,让那人眼睁睁看着老婆孩子搬走,最后自己跳楼了。
还有次,手底下人背叛,他首接让人把叛徒沉了江,连个响都没听见。
就是这么个狠角色,现在正用看稀世珍宝的眼神看着他(的新身体)。
荒谬。
太荒谬了。
“走吧,回家。”
陆震霆抱着孩子,侧身护着苏婉,往电梯口走。
路过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时,他脚步顿了顿,眼神又沉了下去,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码头那边的事,处理干净。
别让无关人等靠近,吓到我老婆孩子。”
“是,霆爷。”
男人立刻应道。
码头?
林砚心里一动。
是他死的那个码头吗?
陆震霆的人去处理了?
是在收拾残局,还是……在查什么?
他悄悄掀开条眼缝,看见陆震霆的侧脸。
下颌线紧绷着,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可等转头看向苏婉时,那冷意又瞬间化了,甚至还抬手替苏婉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这反差,让林砚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活了三十二年,没体会过亲情,更没见过陆震霆这样的。
道上都说陆震霆是冷血动物,可他现在看到的,分明是个护着妻儿的男人。
电梯门开了。
陆震霆抱着他,率先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护着他的头,怕撞到电梯壁。
林砚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雪松味,忽然有点恍惚。
如果……如果当年他没混道,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
想什么呢。
他是林砚,是那个从泥里爬出来的砚哥,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陆念念。
等他长大了,等他能自己动手了……他得先搞清楚,当年杀他的人是谁。
还有,陆震霆跟他的死,有没有关系。
林砚闭着眼,小手却悄悄攥成了个拳头——当然,在别人看来,只是婴儿无意识的蜷缩。
陆震霆低头正好看见,还以为她冷了,赶紧把怀里的小毯子又裹紧了点,低声对苏婉说:“车里暖气开足了吗?
别冻着念念。”
苏婉笑着点头:“早让小李开了。
你呀,就是太紧张了。”
陆震霆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丫头,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没人知道,这被他们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怀里,装着一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满心戾气的旧魂。
也没人知道,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正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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