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的“筒子楼”像一块块被岁月和油烟腌渍过的豆腐乳,密密麻麻地挤在狭窄的巷弄两旁。
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公共厕所若有似无的氨水味、各家各户飘出的廉价饭菜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湿漉漉的霉味,顽固地附着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这里是城市的褶皱,阳光吝啬地只在高楼缝隙间投下短暂的光斑。
八岁的屹丞就住在这片褶皱的最底层——筒子楼一层最靠里的那间小屋。
屋里光线昏暗,即使是在正午,也需要开着那盏蒙着厚厚油垢的15瓦灯泡。
墙壁上大块大块的霉斑如同狰狞的地图,记录着每一次漏雨的痕迹。
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一张瘸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个塞着几件洗得发白旧衣服的破柜子,便是全部家当。
母亲三年前跟人跑了,留下他和一个终日被廉价酒精泡得神志不清的父亲。
父亲今天又醉倒在街角的杂货铺门口,被好心的店主老赵拖了回来,此刻正鼾声如雷地瘫在床上。
屹丞蜷缩在桌子底下,那是他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他手里捏着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这是昨天隔壁张婶看他饿得厉害,偷偷塞给他的。
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但另一种更让他难受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目光穿过桌腿的缝隙,落在窗外巷子里走过的几个人影上。
其中一个是住在三楼的胖婶,她正提着菜篮子,骂骂咧咧地跟旁边的人抱怨着什么。
在屹丞的视野里,胖婶的头顶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蒙蒙的“气”,那“气”的边缘还在不规则地、微弱地跳动着,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几乎同时,一阵莫名的、针扎似的轻微刺痛感从他自己的头皮蔓延开,胃里也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发紧的感觉。
这种感觉,屹丞很熟悉,但无法理解。
它总是伴随着某些人的出现或某些事情的发生而出现。
有时是这种灰蒙蒙的、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有时……会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比如,上周他看到楼上的李叔叔出门时,头顶似乎有一小片淡淡的、暖洋洋的金色光晕掠过,当时他心里也跟着莫名地轻松了一下。
结果那天下午,李叔叔就意外地领到了一笔拖欠很久的工钱。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敢跟任何人说。
他曾无意中对着醉酒的父亲嘟囔过一次“爸爸,你头上灰灰的”,换来的是一顿带着浓烈酒气的巴掌和“小兔崽子咒我死?”
的怒吼。
在邻居小孩眼里,他是个“怪胎”,是“没娘养的扫把星”。
他们总是离他远远的,朝他扔小石子,骂他“晦气”。
手里的馒头啃完了,肚子还是空落落的。
屹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爬出桌子底下。
他得去公共水龙头那里接点水喝。
刚拉开那扇吱嘎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就撞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住在二楼的“霸王”强子和他两个跟班。
强子比屹丞高一个头,壮得像头小牛犊,是这片孩子里的“王”。
“哟!
扫把星出来了!”
强子叉着腰,堵在狭窄的过道上,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今天又咒谁倒霉了?”
屹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
他低着头,不敢看强子,心脏咚咚地跳得飞快。
他清晰地“看”到强子头顶那股灰蒙蒙的气比胖婶的浓烈得多,像一团脏兮兮的、正在缓慢搅动的污浊雾气,其中还夹杂着几缕暴躁的暗红色。
那熟悉的头皮刺痛感和胃部翻搅的恶心感再次猛烈袭来,让他几乎想吐。
“没…没有…”他小声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
“没有?”
强子一把揪住屹丞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的旧T恤前襟,把他提溜起来,恶狠狠地说,“早上我新买的弹弓找不到了,是不是你偷的?
说!
是不是你这个扫把星偷了还咒我找不到?”
“不是我…我没偷…”屹丞挣扎着,恐惧和那股强烈的、由强子身上传来的负面气息带来的生理不适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还敢嘴硬!”
强子旁边一个跟班推了他一把。
屹丞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撞在自家门框上,后脑勺磕得生疼,眼前一阵发黑。
“看你这倒霉样就烦!”
强子啐了一口,“给我打!
打到他承认为止!”
拳头和踢打雨点般落在身上。
屹丞抱着头蜷缩在墙角,瘦小的身体承受着疼痛和屈辱。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混乱中,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哭腔和一种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笃定:“弹弓…弹弓在你家床底下…那个装旧鞋的纸箱子里!”
这句话像按下了暂停键。
强子挥到一半的拳头停在半空,脸上的凶狠变成了错愕。
他狐疑地瞪着屹丞:“你…你怎么知道?”
他确实有个装旧鞋的纸箱子在床底下。
“我…我不知道…我就…感觉…”屹丞自己也懵了,他只是刚才挨打时,脑子里突然无比清晰地“闪”过了那个画面——强子自己随手把新弹弓塞进了那个落满灰尘的鞋盒里。
强子将信将疑,但丢弹弓的焦急压过了揍人的冲动。
“等着!
要是没有,看我不打死你!”
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带着跟班旋风般地冲回了自己家。
屹丞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趁着这个空档,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墙角窜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筒子楼。
他不能待在这里,等强子找不到弹弓(或者找到了更恼羞成怒),他只会被打得更惨。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奔跑在迷宫般的狭窄巷弄里,拐过油腻腻的小吃摊后门,跳过积着污水的坑洼,耳边是嘈杂的市井声:讨价还价的叫嚷、油锅滋啦的爆响、录音机里走调的流行歌曲。
那些声音和周围人群头顶变幻的、让他或难受或轻松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头晕目眩,只想逃离。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
他拐进了一条更僻静、更破旧的小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堵爬满枯藤的老墙,墙根下堆着些破烂杂物。
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经过,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
恐惧、委屈、身上的疼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周围气息的莫名感知带来的混乱感,终于冲垮了堤坝。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呜……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条死胡同。
夕阳的余晖吝啬地给巷子口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巷子深处却己提前陷入昏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巷子口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摊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旧书摊。
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铺在地上,上面稀疏地摆放着几十本封面发黄卷边的旧书,大多是些《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通俗小说,也有些《麻衣神相》、《渊海子平》之类的线装册子,书页都磨损得厉害。
书摊旁还立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代写书信,卜问吉凶”几个字。
摊主是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褪色发白的藏蓝色旧道袍,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沾着些许油渍和灰尘。
头发花白,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随意挽了个发髻,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
他身形清瘦,靠坐在一个同样破旧的小马扎上,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本没有封皮的厚书,正就着巷口最后一点天光,看得入神。
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沟壑,面色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蜡黄,胡子拉碴,看起来比屹丞的父亲还要落魄几分。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寒酸的算命摊子。
在这城市的角落里,这样不起眼的小摊子多如牛毛。
然而,当屹丞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这个老道士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僵住了。
先前因为强子带来的那团污浊灰雾和剧烈不适感,此刻竟像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完全的空白,而是一种深邃的、难以言喻的“空”。
老道士头顶上方,没有灰雾,没有金光,没有那些让他头皮发麻或胃部发紧的任何“气”。
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最清澈也最幽深的海。
然而,屹丞却奇异地感觉到,这片“空”并非虚无,它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想象的、浩瀚而沉静的“存在”,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温和地吸附着他混乱的感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他身上被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心头的恐惧和委屈也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股一首纠缠着他的、因感知混乱而产生的眩晕和恶心,却奇迹般地平息了。
就在这时,那一首低头看书的老道士,似乎察觉到了巷子深处那束长久停留的、带着惊异的目光。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与他落魄外表截然不同的眼睛。
浑浊,是的,眼白有些泛黄,带着岁月沉淀的痕迹。
但在这浑浊的底色下,瞳孔却异常清亮,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
那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对小孩的怜悯,也没有对闯入者的不耐,只是带着一种纯粹的、穿透性的审视,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墙角、脸上还挂着泪痕和灰尘的屹丞身上。
就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刹那,屹丞清楚地看到,老道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光芒。
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屹丞几乎以为是夕阳余晖造成的错觉。
但老道士翻动书页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巷子里只剩下野猫翻动垃圾的窸窣声。
老道士没有说话,没有招呼,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屹丞,仿佛在打量一块蒙尘的、未经雕琢的璞玉。
屹丞忘记了哭泣,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害怕。
他呆呆地回望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巷子里绷得笔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凉的蛇,悄然缠绕上他幼小的心头:**他……看到我了吗?
他……知道我的“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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