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山风景

酷暑，西山下的人骨头里刻着那酷暑，天像破了洞，太上老君的炉火倒扣下来，

赤红的火舌卷过地面，天和地扣成一只大火炉，天蓝得刺眼，一丝云也挂不住，

日头白得晃眼，悬在头顶，光砸下来，热砸下来，地皮冒烟，水汽嘶嘶叫，水汽蒸干了。

河死了，河床翻着白肚皮，大口子咧开，吞着最后几洼泥浆，田焦黑，田硬得像铁疙瘩，

裂缝爬满田地，裂缝深不见底，禾苗枯黄，禾苗卷成团，禾苗的尖梢指着天，禾苗碎了，

风卷起灰，空气里有焦糊味，空气里有土腥味，空气里有绝望的酸气。村子空了，

井口排着长队，桶沉下去，桶提上来，桶底是黄泥浆，牲口倒在圈里，肚子胀成鼓，

绿头苍蝇落上去，嗡嗡声盖过喘息，能走的人拖着破包袱，人像蚂蚁爬向远处，屋子空了，

剩下的人蜷在墙根下，眼睛望着门外，眼珠蒙着灰。陈安坐在自家茅屋的门槛上，

茅草顶耷拉着，屋里热得烫脸，像闷在蒸屉里，草席上瘫着他娘，陈王氏眼睛瞎了，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粗布褂子空荡荡挂着，肋骨一根根凸出来，眼珠上糊着厚厚的灰膜，

嘴唇裂开血口子，血痂结着黑点，胸膛一起一伏，喉咙里拉着风箱，

嘶啦……嘶啦……陈安的心揪成一团，他听见娘喉咙里的嘶啦声，他看见娘干裂渗血的嘴唇，

他记得娘的眼睛，娘的眼睛像夏夜的星星，亮，暖，一场高烧，一场眼疾，像黑布蒙了灯，

他挖过草药根，他求过游方郎中，铜钱散尽了，娘的眼睛还是黑的。“水……安儿，

喉咙烧着了……”娘的手在空中抓挠，手指像枯树枝，陈安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

昨天，村口枯死的老槐树下，一个逃荒的老头靠着树喘气，老头嘴里念念叨叨，百里外，

西山顶，云深不知处，住着个老药师，药师懂草木精灵，药师能生死人肉白骨，药师脾气怪，

药师难寻，寻到了或许有条活路？这点火星子溅进陈安脑子，烫，他盯着草席上的娘，

娘像快烧尽的灯草，他眼里的犹豫烧成了灰，必须走，死在半路也要走，不能看着娘干死，

不能看着娘在黑暗里烂掉。他猛地弹起来，抓起灶台边最厚实那块粗布，布边磨起了毛，

他弯下腰，胳膊穿过娘腋下，娘的身子轻飘飘，骨头硌着他，他小心地把娘扶坐起来，

娘的头靠着他肩膀，他用粗布裹紧娘，布条在胸前交叉，勒紧，在腰后打了个死结，

娘的脊梁骨贴着他的脊梁骨，硬，瘦。“娘，忍着点，儿带您找水，儿带您找神医，

”声音刮着喉咙，像砂纸磨过。吱呀—— 柴门推开，热浪砸在脸上，气堵住鼻孔，

他最后看了一眼歪斜的茅屋，踏上滚烫的山路，山路被烈日烤软了，空气在眼前扭动，

他的影子投在焦土上，很小，很薄，拖着长长的尾巴。山路像巨兽死后的白骨，

石头白得晃眼，碎石尖棱棱支着，陈安赤着脚，脚板踩上地面，“嗤”一声轻响，

痛钻进脚心，脚底板烫麻了，碎石像烧红的铁渣，沙砾像淬火的钢钉，

每一步留下模糊的印子，印子底下渗着暗红，汗珠子从毛孔里爆出来，汗流过深陷的眼窝，

汗流过干裂起皮的颧骨，汗滴砸在滚烫的石头上，“滋啦”一声，白烟冒起，嘴唇裂得更深，

血珠子冒出来，舔一下，咸腥，喉咙里塞满滚烫的沙子，咽一下，喉咙撕裂，

背上的娘额头滚烫，贴着他后颈的皮肉，那热烤着他，烤进骨头里。

“儿……水……渴……喉咙……烧……”娘的声音像砂纸磨枯木，刮着耳膜，

陈安的眼珠子扫过四周，热浪扭曲了视线，远处的山石像怪兽的牙，焦黄的土无边无际，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风刮过，卷起热烘烘的尘土，带着铁锈的腥气，钻进鼻孔，

他咬着后槽牙，脚底的痛钻心剜骨，身体发飘，像踩在棉花上，眼前金星乱蹦，

他冲下一个陡坡，碎石哗啦往下滚，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栽倒，他死命稳住脚，

脚趾抠进滚烫的沙土里。前面，一片浑浊的水洼，心猛地撞上肋骨，血呼地冲上头顶，

腿脚灌了力气，他踉跄着扑过去。几步远，陈安钉住了，水边躺着个东西，是只野兔，

兔子胀得老大，皮毛脱落，露出暗红的肉，苍蝇黑压压一团，嗡嗡声盖过喘息，

腐臭味冲进鼻子，浓烈，腥臊，水洼浑浊发绿，水面浮着泡沫，漂着烂草根心猛地沉下去，

冰水浇透全身，这不是水，是催命的毒。背上的娘抽动着鼻子，

娘的手猛地指向水洼：“水……是水，安儿，水，快给娘……”声音尖利起来，带着钩子。

“娘，不能，喝了死，”陈安吼出来，声音劈了，像破锣，他胳膊死死箍住娘挣扎的身体，

像箍住要溺死的人。娘的身子僵住了，浑浊的眼泪从灰膜后面滚下来，泪流过龟裂的脸颊，

留下湿痕，泪滴砸在他肩胛骨上，那一点湿烫得他浑身一哆嗦。

“娘……对不住……”他嗓子眼堵死了，他用力把背上的娘往上托了托，骨头硌着骨头，

他扭过头，脖子上的筋绷着，不看那水洼，腿像灌了铅，脚板踩下去，碎石割着皮肉，

痛混着绝望撕咬他。太阳钉死在头顶，白花花的光砸下来，陈安的眼皮发沉，头重得像磨盘，

气快断了，耳朵里嗡嗡响，只有自己拉风箱似的喘气，只有脚底板磨着滚烫沙石的嚓嚓声，

只有背上娘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黑的潮水漫上来，冰冷，淹到脖子。突然，水声，

潺潺的水声，像根针扎进死寂，从山坳那边飘过来，钻进他耳朵眼里。

一股蛮劲冲进四肢百骸，他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背着娘，手脚并用，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

连滚带爬扑过去。水声飘忽不定，一会儿在左耳边，一会儿在右耳边，一会儿又没了，

希望和绝望像两只手撕扯他，气堵在胸口，喉咙发甜，汗早流干了，皮肤绷紧发烫，

每一步踩下去，脚底板像烙在烧红的铁板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栽进山谷，

环形的山壁围拢着，眼前的景象让他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没有清泉，没有溪流，

只有巨大干裂的河床，裂缝纵横交错，像大地张开的嘴，热气从裂缝里蒸腾上来，

扭曲着空气，空气发出无声的嘲笑，水声是假的，是热昏了头，是鬼在耳朵边吹气。

最后一根弦崩断了，陈安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滚烫的碎石上，

“嗤啦——”皮肉焦糊的臭味散开，膝盖剧痛，他不管，他猛地仰起脸，血丝爬满眼白，

汗和土糊了满脸，他死死盯着天上那轮毒日头，喉咙里的东西炸开了：“老天爷，你开眼，

看看这火坑，看看我娘，娘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做过恶，你为什么，给娘一口水，就一口，

一滴，一滴也行，求你啊……”声音劈开山谷，像受伤的狼在嚎，

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尘土冲下来，泪砸在滚烫的沙砾上，“滋”一声，冒起一丝白气，

没了。这绝望的嚎叫冲上云霄，一声清越穿云的长鸣劈空落下。那声音像两块玉石相击，

清越，带着沛然的神威，带着远古的苍茫，山谷里的死寂碎了，蒸腾的热浪停滞了一瞬。

陈安全身剧震，他猛地抬头，脖子几乎折断。极高极高的天穹上，一团金红的光芒盘旋而下，

光芒越来越近，显出一只神鸟的轮廓，鸟巨大无比，羽毛流淌着火焰般的金红光泽，

长长的尾翎拖曳在身后，流光溢彩，仿佛披着燃烧的晚霞，头顶有金色的羽冠，

像帝王的冕旒，双目如同熔化的黄金，神光湛然，每一次巨翼扇动，都搅起磅礴的气流，

一股股沁入骨髓的清凉气息席卷而来，瞬间驱散了周遭令人窒息的酷热与死气。“凤凰，

”陈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词，他呆跪着，膝盖的剧痛忘了，背上的重量轻了，

背上的娘似乎也被这神圣威严的气息惊扰，枯槁的身体在他背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凤凰并未落地，它带着煌煌神威，俯冲而下，

目标直指谷地中央，一面巨大的灰黑色石壁，石壁高逾数丈，壁立千仞，

在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像沉默的巨人。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乌光从石壁底部最深的岩缝里射出，乌光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嘶嘶嘶——”的锐响刺破空气，一股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腥风扑面而来。乌光落地，

盘踞，显出身形——一条碗口粗细的乌鳞巨蛇，蛇身盘起，蛇头高高昂起，

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猩红分叉的信子闪电般吞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

一双竖瞳闪烁着冰冷、怨毒、贪婪的幽光，死死锁定俯冲而来的凤凰，

两颗弯曲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獠牙，在凤凰神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这妖物竟悍然迎着凤凰神威，猛地弹射而起，血盆大口张开，腥臭的毒风喷涌，

直噬凤凰修长的脖颈，仿佛它早已蛰伏在这阴暗的缝隙深处，死死守护着石壁下的秘密，

绝不容神圣靠近。凤凰发出一声更加高亢威严的唳鸣，如同九天惊雷炸响，

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怒意，面对毒蛇阴险致命的扑咬，它那燃烧着神焰的巨大翅膀猛地一振，

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灵巧如风中之叶，

淬毒的獠牙擦着它颈侧华丽的羽毛而过，巨蛇扑空，重重砸落在滚烫的沙砾上，

“砰”一声闷响，激起一片黄。凤凰盘旋半圈，金色的眼眸牢牢锁定石壁，

周身神焰骤然暴涨，它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清啸，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金红闪电，

以比先前更凌厉、更决绝的气势，再次扑向那面沉默的灰黑石壁。这一次，

它那坚硬如金刚、闪耀着神圣光辉的凤喙，

精准无比地对准了石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点——那点颜色略深，

微微凸起——凝聚了全身的神力与慈悲，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决心，狠狠啄下。“笃——，

”一声清脆、悠长、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叩击声，如同远古的神谕钟鸣，

重重敲打在陈安的心坎上，震得那巨大的石壁发出沉闷的低响，簌簌落下几缕尘埃。

巨蛇一击不中，凶性更炽，粗壮的蛇尾如同钢鞭般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而来，

直击凤凰的翅根，凤凰灵巧地再次振翅拔高，蛇尾扫空，带起的劲风刮过陈安的脸颊，

“笃——，”第二声叩击紧随而至，比第一声更加响亮，更加坚定，石壁上被啄击之处，

那深色的凸起点周围，悄然绽开几道细如蛛丝的裂纹，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清凉的气息，从那裂纹中悄然渗出，钻进鼻孔，

带着山腹深处的寒意。巨蛇似乎感应到了这令它极度恐惧的变化，发出狂暴的嘶鸣，

庞大的身躯猛地盘紧，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再次弹射向空中的凤凰，

这一次的目标是凤凰熔金般的眼睛，毒液甚至从獠牙尖端滴落，落在滚烫的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