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糖霜

腊月十八，佛堂刺骨 腊月十八，沈府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嫡长女沈蓉的生辰宴，

连空气里都浮着蜜糖般的甜腻，甜得发齁，甜得令人作呕。我，沈芷，

跪在佛堂偏院冰冷的青石砖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冻僵了五脏六腑。同一天降生，她是天降祥瑞，阖府欢庆；我是克死生母的灾星，

连呼吸都是错，连活着都是对这份“喜庆”的亵渎。“二小姐，仔细着抄！

”主母王氏身边最得脸的张嬷嬷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

浑浊的气息里满是刻薄，“冲撞了大小姐的福气，仔细你的皮！抄不完这百遍《心经》，

今晚就跪死在这儿！”院墙外丝竹喧闹，沈蓉银铃般的笑声像淬了剧毒的冰针，

一根根精准地扎进我耳膜深处。她故意带着一群珠光宝气的贵女绕到偏院门口，

鬓边那支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玉簪，在冬日稀薄却刺眼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狠狠刺痛了我的眼——那是我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前几日，

沈蓉带着仆妇闯进我寒酸的厢房，生生从妆匣底层夺走，如同碾碎一只蝼蚁般轻易。

“妹妹跪着呢？真是晦气。”沈蓉捏着熏了名贵香料的帕子，姿态优雅地掩住口鼻，

眼神却轻蔑如看脚底污泥，“这簪子呀，旧是旧了点，配我这身新做的蜀锦倒也不算辱没。

”她故意晃了晃头，簪头的玉莲颤巍巍，花瓣的倒影清晰地映着我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像一幅无声的嘲讽。指甲狠狠掐进早已麻木的掌心，

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拽回我即将涣散的神智。恨意！冰冷的、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像无数条毒蛇骤然收紧，死死缠绕着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凭什么？同一天，同一个府邸，同一个血脉！她高高在上，

享尽万千宠爱；我低如蝼蚁，连苟延残喘都是奢求？冰湖之下，

偷来的暖与刻骨的寒 腊月里的冰湖，像一面巨大的、死气沉沉的镜子，

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岸边扭曲的人影。沈蓉“失足”落水，

湿漉漉的手指惊恐万状地指向岸边的我，声音尖利刺破寒风：“是她！是她推我！

” 主母王氏端坐暖轿之中，一个冰冷的眼神落下，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便狞笑着，

如同拎起一件破布麻袋，将我狠狠搡入那吞噬一切的冰窟窿！“啊——！

”刺骨的冰水瞬间没顶，像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透皮肉，刺穿骨髓！

肺叶被腥冷苦涩的湖水疯狂挤压、灌满，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麻木。意识模糊前，

岸上那些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孔，沈蓉被簇拥着裹上厚厚狐裘时嘴角那抹恶毒的快意，

像淬毒的烙印，深深烫进我濒死的瞳孔。 完了……这吃人的地方，

终究还是将我拆骨入腹了……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灵魂即将沉入永恒的冰渊时，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破开厚重刺骨的冰水，

死死抓住了我下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却成了无边地狱里唯一的、燃烧着生机的浮木！混乱中，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死死箍住腰身，

拖拽着，挣扎着，硬生生从那能冻裂魂魄的幽冥寒渊里拔了出来！

“咳咳…咳……”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我被拖到湖边一处废弃的柴房角落。意识混沌，

只感觉一件同样湿透、却带着少年滚烫体温的粗布外衫紧紧裹住我冻僵的身体，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笨拙而急切地摩擦着我失去知觉的胳膊。柴火噼啪燃起，橘黄的光跳跃着，

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晕，映亮谢珩苍白的脸和不断滴水的发梢。

他嘴唇冻得发紫，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声，

环抱着我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同样在流失的体温，

焐热这具几乎冻僵的躯体。“别…别睡…”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焦灼，

笨拙地、一下下拍着我的背脊，仿佛在哄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珍宝。

我的脸埋在他同样冰冷的颈窝，牙齿咯咯打战，

剧烈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悸动让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然而，一股奇异的暖流，

却从与他紧密相贴的皮肤接触点，固执地蔓延开来，比那堆燃烧的柴火更烫人，更深入骨髓。

那是活着的温度，是这冰冷绝望的沈府里，唯一不属于地狱的温度。心跳如密集的鼓点，

疯狂擂动着胸腔，不知是冷的，

还是因为这生死边缘紧密到毫无缝隙、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相拥。他的手始终死死攥着我的，

掌心滚烫的薄茧和冰冷的湖水混合，烙在我冰凉的皮肤上，

无声地传递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雪中侥幸存活、遍体鳞伤的小兽，只能紧紧依偎着彼此残存的体温，

汲取那一点点对抗整个寒冬的勇气。荒废书阁，月下的诺言与命运的伏笔 那次冰湖死劫后，

我与谢珩之间，多了一道隐秘的、心照不宣的桥梁，如同黑暗深渊里悄然生长的藤蔓，

脆弱又坚韧。

们找到了府中最荒僻、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堆满尘封旧书、蛛网密布的废弃阁楼顶层。

这里，成了我们偷窃片刻安宁与温暖的“桃源”。阁楼那扇破败的小窗，

漏下稀疏而清冷的月光。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里面是几块还算精致的点心和一小罐珍贵的伤药。“给，”他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局促，“今天…沈珏心情尚可，没找我麻烦。

” 那点心带着他怀中的微温，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我接过药膏，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新伤上——一道青紫狰狞的淤痕，横亘在小臂，

边缘甚至渗着血丝。“他又打你了？” 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指尖蘸了冰凉的药膏，

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任由我动作，目光却温顺地垂落。“习惯了。”他轻描淡写，

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目光却落在我被沈蓉白日里故意扯乱、还带着一缕断发的发髻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支簪子。不是名贵的玉石，

是质地普通的木头削成的，样式却异常熟悉——正是仿照我娘那支被沈蓉夺走的玉莲簪！

“手笨…刻得不好。”他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

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将簪子递到我面前，“给你。”心头猛地一酸，

像被温热的潮水瞬间浸透，冲垮了连日来的委屈和冰冷。我接过那支还带着他体温的木簪，

触感有些粗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刻痕里蕴含的专注和用心。他笨拙地接过簪子，

手指穿过我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最易碎的琉璃，

生怕多用一丝力气便会弄痛我。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他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

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隽线条，

也清晰地映亮了他眼底深藏的、只对我一人毫无保留流露的灼热光芒——那光芒滚烫，

几乎要将这冰冷的夜色点燃。“阿芷，”他为我簪好木簪，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

轻轻拂过我的眉梢，最后郑重地、带着某种宣誓般的力量，轻轻点在我的心口位置。

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灵魂深处：“等我。等我掌了外面铺子的实权，

攒够钱，带你走。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我们去江南看杏花烟雨，去塞北望长河落日，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只为我们自己活。” 他的眼神像燃烧的炭火，

滚烫的誓言无声地烙印在我灵魂最深处。那一刻，荒废的阁楼成了我们唯一的诺亚方舟，

木簪的微光，照亮了无边黑暗里唯一指向生路的星辰。然而，那“大贤良师”的尊号，

像一道不祥的谶语，悄然盘旋在月影之外。佛寺后山，

偷来的天光与离别的预兆 主母王氏为了彰显贤德，

带着阖府女眷去城外香火鼎盛的宝相寺祈福。庄严肃穆的佛殿里，檀香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沉闷的诵经声嗡嗡作响。沈蓉装模作样地跪在最前端的蒲团上，眼神却像不安分的蝴蝶，

时不时瞟向殿外那些鲜衣怒马、谈笑风生的世家子弟。冗长枯燥的仪式将众人拖得昏昏欲睡。

我与谢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默契地寻了间隙，悄然溜到了寺庙幽静的后山。

远离了压抑的府邸、虚伪的佛号和无处不在的窥探，

连山间的空气都带着洗涤肺腑的清冽自由。初春的山坡，

嫩绿的新草如同柔软的绒毯铺向远方，星星点点的野花怯生生地绽放，点缀其间。

我们像两只终于挣脱樊笼的鸟儿，

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气息。谢珩在一丛野花前蹲下，

仔细挑选，摘下一朵不知名的、花瓣纤弱的紫色小花。他转过身，

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轻轻别在我鬓边那支他亲手雕刻的木簪旁。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仿佛能驱散灵魂深处积年的阴寒。我们并肩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身下是生命的萌动，头顶是澄澈如洗、广阔无垠的蓝天，几缕白云慵懒地游动。

十指紧紧相扣，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每一寸不安的灵魂，仿佛天地之大，

此刻只容得下我们两人。“真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谢珩侧过头，低低地说，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金色的阳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那双总是隐忍克制、深藏痛苦的眼眸里，

此刻盛满了只为我一人流淌的、蜜糖般浓稠的温柔。我望着他，

心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宁和纯粹的甜蜜填满，胀得微微发疼。不需要言语，

山风拂过草叶发出的沙沙轻响，便是此刻天地间最美的乐章。这偷来的片刻天光，

如同神明的恩赐，成了支撑我们继续在黑暗深渊中前行的、最纯净也最脆弱的力量。然而，

山风渐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动了谢珩额前的碎发，

也在我心底投下一抹转瞬即逝的阴影。雪夜惊雷，焚心之祭 沈蓉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

对方是即将在新朝得势、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虽非正室，却也是极风光的侧夫人。

整个沈府都沉浸在一种虚假的、即将攀附高枝的狂热之中，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浮躁的得意。

主母王氏的眉梢眼角都透着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然而，她看向我的眼神，

却日益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毒蛇般的杀机。我知道，

她要在沈蓉风光大嫁前，彻底铲除我这个碍眼的“污点”，

以及谢珩这个随着年岁增长、能力显露而日益让她感到不安的“隐患”。无形的绞索，

正在我们颈间悄然收紧。沈蓉大婚前三日，阖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喧嚣掩盖了所有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