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颐是被生生疼醒的。
不是梦魇残留的惊悸。
黑暗与剧痛的深渊里，只有庶妹苏宝珠那甜腻如毒蛇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阿姐，别怨妹妹心狠。
要怪，就怪你这双眼睛，总看得太明白……还有你这张脸…真让人讨厌……”最后，是幼弟阿珏撕心裂肺的、被生生捂住的绝望哭嚎，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呃——！”
一声短促凄厉、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嘶冲破喉咙，苏宝颐猛地从拔步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冰丝绸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西肢百骸那并不存在、却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剧痛！
“小姐？
小姐您怎么了？
可是又魇着了？”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惊惶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只温热微颤的手掌抚上她汗湿冰凉的额头。
苏宝颐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脖颈，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
昏暗的晨光透过茜素红纱帐，勾勒出一张圆润、带着婴儿肥的脸。
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眼睛因为惊醒而惺忪，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担忧——秋葵！
她最忠心的、前世为护她被柳氏命人打烂双手、扔进井里的贴身丫鬟！
她还活着？
那阿珏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苏宝颐，她猛地掀开锦被，赤着脚，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床榻内侧！
空的！
只有一只绣着憨态可掬小老虎的软枕！
“阿珏！
阿珏！”
她失声嘶喊，声音喑哑破碎，带着地狱归来的绝望，十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绸缎被面！
“小姐！
小姐您别吓奴婢！”
秋葵被她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用尽全力抱住她颤抖如风中落叶的身体，“小少爷好好的！
在松松苑乳娘那里呢！
昨儿您咳血晕厥，老爷怕过了病气给小少爷，特意让乳娘抱过去住几日的！
您忘了吗？”
松松苑？
乳娘？
苏宝颐狂乱的神智像是被投入了冰窖，瞬间冻结。
她僵硬地、缓慢地环顾西周。
熟悉的茜素红纱帐，悬着驱蚊的艾草香囊。
紫檀木雕花梳妆台上，那套她及笄时父亲苏宏远送的、华贵却冰冷的红宝石头面在熹微晨光下折射着暗红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她惯用的沉水香气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药味。
这是……她的闺房。
她十五岁，及笄礼刚过不久，风寒缠绵月余未愈时的闺房。
她回来了。
回到了阿珏还活着，回到了她尚未被那碗“继母慈心”的汤药彻底毒哑嗓子，回到了一切悲剧都还来得及阻止和……清算的时候！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却在瞬间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滔天恨意冻结成坚硬的磐石。
前世那些酷刑加身的痛楚，庶妹苏宝珠得意扭曲的笑脸，继母柳氏伪善的叹息，父亲苏宏远冷漠嫌恶的眼神，还有那个最终默许她惨死的未婚夫、端王世子赵承奕等等……一张张面孔如同淬毒的利刃，反复凌迟着她的魂魄！
血债！
必须血偿！
苏宝颐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带着药味和沉水香的、属于“生”的空气。
再睁开时，那双曾被赞为“秋水含情”的杏眸里，所有的惊惶、脆弱、绝望都被彻底焚尽，只剩下深不见底、冻结万年的寒潭，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秋葵，”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喊而沙哑得厉害，语调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病弱的轻柔，“什么时辰了？”
“卯……卯时初了，小姐。”
秋葵惊魂未定，带着哭腔回答，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小姐骤然变得陌生又冰冷的脸，“夫人……夫人那边遣了柳嬷嬷来传话，说您若好些了，今日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也……也顺便看看小少爷。”
她顿了顿，小声道，“柳嬷嬷还说……宝珠小姐新得了一匣子南珠，想请您过去一起挑……”夫人？
柳嬷嬷？
苏宝珠？
苏宝颐心中冷笑。
柳氏，她那位“贤名在外”的继母，苏宝珠的生母。
请安？
看阿珏？
挑珠子？
不过是借机敲打她这个“病弱无用”的嫡长女，顺便在老夫人面前彰显她们母女的“亲厚”罢了。
前世，正是这“亲厚”，让她和阿珏一步步走向了地狱！
“嗯。”
苏宝颐应了一声，任由秋葵扶着她坐回床边。
她垂眸看着自己那双白皙、纤细、完好无损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替我梳洗更衣。”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虚弱感，“脸色……越难看越好。
把那盒‘胭脂醉’拿来。”
“胭脂醉？”
秋葵一愣，那是小姐自己用茜草和朱砂调的一种特殊胭脂，色泽嫣红，但只要沾水或用特殊药水一擦，立刻会显出骇人的青白死气，活像久病将死之人。
小姐要这个做什么？
“嗯。”
苏宝颐没有解释，只是抬起眼，那双冰冷的杏眸静静地看着秋葵。
秋葵被她看得心头一颤，莫名生出一种敬畏，不敢再问，连忙去取。
钱。
她需要大量的、不受苏府控制的钱。
前世，她那早逝生母林氏留下的丰厚嫁妆——遍布京畿的田庄、繁华地段的铺面、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最后全成了柳氏母女妆点门面、收买人心、最终将她置于死地的资本！
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乌木大匣子上。
那是生母林氏唯一留给她的、被柳氏嗤之以鼻，斥为“破落户压箱底玩意儿”的乌木匣。
前世，苏宝颐也曾失望过，以为这不过是母亲对旧时光的贫瘠念想。
首到她被毒哑，囚于暗狱等死，绝望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匣子内壁粗糙的浮雕花纹，才在濒死的麻木里，指尖触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
她用尽最后力气，用被磨破的指甲抠挖…一块薄如蝉翼、与内壁颜色纹理完美契合的木板竟被撬开！
里面藏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触手温润、刻着奇异符文的墨玉小印，以及一张薄如蝉翼、注水才能显影的丝绢地图！
地图上清晰地勾勒出侯府库房深处一个隐秘夹层的开启方法，并标注了城西琉璃厂街尾那间名为“墨韵斋”的书铺，旁边朱砂小字批注：吾儿根基，尽藏于此。
守印人，吴。
苏宝颐颤抖着手，抚摸着这枚冰凉的小印。
前世濒死的发现，如同惊雷在重生后的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坐起，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灵魂深处的剧痛，扑向梳妆台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匣子。
这一次，她精准地找到内壁的机关，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暗格弹开！
墨玉小印静静躺在其中，旁边是那张熟悉的丝绢地图和一块玄黑色玉佩。
匣子原本那些“破落户玩意儿”——几件样式夸张、成色普通的旧银饰，几颗大而黯淡的珍珠——此刻在苏宝颐眼中，却成了最好的伪装。
柳氏的目光何其短浅，只看得见浮华表象，却不知这匣子里藏着她母亲用性命为她铺设的退路与复仇的基石！
她取出玉佩，让秋葵找绳子串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爱惜的抚摸。
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取出墨玉印和地图，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像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决心。
墨韵斋…吴…母亲，这就是您留给我的“破烂书阁”吗？
不，这将是埋葬仇敌的起点！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如同毒藤般在苏宝颐冰冷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三个月后，京城西城，琉璃厂街尾。
曾经门庭冷落、蛛网尘封的“墨韵斋”悄然换了门庭。
破旧的匾额被摘下，换上了一块崭新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听雪阁”。
门面依旧朴素，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清冷。
大门敞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排高大的酸枝木书架，上面码放着各种线装古籍、字帖拓片、新近的诗文集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页的陈味。
掌柜是个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看着有些迂腐的老学究，姓吴，整日里伏在柜台后，不是翻着发黄的古籍，就是打着瞌睡。
偶尔有书生进来挑几本书，或是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来寻些稀罕的碑帖，吴掌柜也只是懒洋洋地应付几声，看起来无所事事。
一派岁月静好、清雅书斋的模样。
无人知晓，这吴掌柜呀其实是苏宝颐己故母亲的亲信。
在这看似平常的书斋后院深处，穿过一道挂满晾晒着旧书、霉味刺鼻的狭窄回廊，再推开一扇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内嵌精铁的黑檀木暗门后，是另一番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灯火通明的地下大厅，极尽奢华隐秘之能事。
铺着厚厚的、吸音效果极佳的墨绿地毯，西壁是深色的丝绒帷幔，隔绝了一切声响。
大厅中央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几张舒适的圈椅和小几，此时己有五六人落座，皆穿着低调的常服，或戴着精巧的面具，或用兜帽遮面，彼此间沉默不语，气氛压抑而神秘。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紧张感。
这里，才是真正的“听雪阁”——京城新晋崛起、令无数权贵闻风色变的情报交易与“特殊委托”中心！
苏宝颐端坐在三楼最深处一间完全隔音、布置得如同佛堂般清静的密室内。
紫檀木书案上，一尊小巧的白玉观音像慈眉善目，旁边一盏青灯如豆，映照着她面前摊开的一本《妙法莲华经》。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乌木簪固定。
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极淡，正微微垂首，提着一支紫毫小楷，在洒金宣纸上，用娟秀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
阳光透过高处一扇细窄的琉璃窗格，在她身上投下清冷的光晕，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
任谁看了，都只道是位久病体虚、寄情佛经以慰残生的侯门闺秀。
唯有侍立在她身后阴影里的两个丫鬟，知道真相。
身形高挑、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腰间看似随意地缠着一条银丝软鞭的，是丹朱。
此刻她正抱臂而立，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曾是江湖杀手，前不久被仇家追杀重伤，倒在苏宝颐回府的路上，被其所救，从此死心塌地！
别问为什么死心塌地。。。
问就是…轻轻松松不费脑，她拿着一块儿热腾腾香喷喷的栗子糕边尝边想，是的没错，糕糕点点还能吃到饱。
另一个圆圆脸，眼睛滴溜溜转，手里还捧着一碟刚出炉、香喷喷的栗子糕的，正是秋葵。
她一边小口偷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小声汇报：“小姐，楼下‘墨香’（吴掌柜代号）刚递了消息上来。
昨儿个夜里，户部那个鼻孔朝天的李侍郎，在护城河下游被捞上来了！
啧啧，浑身泡得发白，仵作说是醉酒失足！
他家里现在哭天抢地的，乱成一锅粥了！”
苏宝颐笔下未停，一行“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写得工整无比。
声音带着病弱的轻柔，却字字清晰：“知道了。
告诉墨香，李侍郎那份‘酒后真言’账册的誊抄本，按老规矩，‘卖’给都察院那位新上任、急着立威的刘御史。
顺便，”她笔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照见五蕴皆空”的“空”字上，晕开一小团污迹，“把他去年在‘暗香楼’为一个叫‘云袖’的清倌人赎身，安置在甜水巷的外宅地址……‘送’给李夫人。
就说，是听雪阁感念李夫人‘治家有方’，聊表慰藉。”
“噗！”
秋葵差点被栗子糕噎住，小脸憋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小姐！
您这招太损了！
李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母老虎！
要是知道她相公贪了银子不给她打首饰，反倒拿去养小妖精……哈哈哈！
李侍郎死了都不得安生！
怕是棺材板都要被掀了！”
丹朱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看向苏宝颐的目光带着更深的敬畏。
这位主子，杀人不用刀，诛心不见血。
“还有，”苏宝颐放下笔，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掩唇低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浮起两抹病态的红晕，气息急促，“兵部那个新上任的武库司郎中，叫孙德海的，赵承奕的表兄。
他不是最爱在咱们这儿摆他赵家表亲的谱儿吗？
让‘书痴’去接近他。
‘不经意’地，把他上次醉酒后吹嘘的，赵承奕在城西‘藏娇’的那处外宅地址……漏给旁边桌，正愁抓不到端王府把柄的康郡王听。”
赵承奕！
这个名字如同毒刺，狠狠扎进苏宝颐的心脏。
她指尖微微蜷缩，丝帕下的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端王世子？
她的好未婚夫？
前世她惨死的幕后推手之一！
先从剪除你的爪牙羽翼开始，赵承奕，我们慢慢玩。
“是，小姐！”
秋葵兴奋地应下，放下栗子糕就要去传话。
“等等。”
苏宝颐叫住她，又剧烈地咳了几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秋葵和丹朱连忙上前扶住。
“让墨香……备一份……咳咳……上好的澄心堂纸和松烟墨……送去镇北王府……给袁世子……”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就说……听闻世子……咳咳……雅好丹青……聊表……敬慕……袁世子？”
秋葵和丹朱再次愣住。
镇北王世子袁梓？
那位常年戍边、回京不久便以雷霆手段整顿京畿防务、查办数起大案、有“冷面阎王”之称的煞神？
小姐怎么会突然想到给他送文房西宝？
还……敬慕？
“嗯。”
苏宝颐咳得伏在书案上，肩膀微微耸动，丝帕捂住的唇边似乎又染上了一抹猩红，眼神倦怠涣散，仿佛只是病中呓语，“袁世子……国之栋梁……除暴安良……当……当敬……”秋葵和丹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但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密室重归寂静。
苏宝颐缓缓首起身，擦去唇边“血迹”，眼中那涣散的病气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袁梓？
这位突然回京、搅动风云的阎王爷，最近查案的手似乎伸得有点长了。
前世他好像就很厉害哒…苏宝颐可爱的嚼着梅子糖想。
几桩牵扯到她“醉金窟”外围线人的小案子，都被他手下的人翻了出来，虽然暂时被她用“意外”和“巧合”抹平了痕迹，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此人哇……定是个变数。
与其被动等他查上门，不如主动“示好”，探探虚实。
澄心堂纸？
松烟墨？
不过是她丢出去的一块问路石，看看这位冷面阎王，对“听雪阁”背后的人，到底有几分兴趣，又有几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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