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脏兮兮的纱。
身旁的建国睡得正熟,鼾声均匀而沉重。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动他。
厨房里,婆婆己经在忙活了。
砂锅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那股熟悉的苦涩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我屏住呼吸,假装没看见婆婆投来的锐利目光,径首走向卫生间。
"药马上好了。
"婆婆的声音追着我,"今天必须当着我的面喝完再走。
"我关上门,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西装外套还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内袋里藏着昨天偷拿的草药。
我摸了摸,那包东西还在,干燥的根茎隔着布料刺着我的指尖。
洗漱完毕,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出去。
婆婆己经把药汤倒进碗里,黑褐色的液体表面结了一层薄膜,像死水上的浮萍。
她双手叉腰站在桌边,显然是要亲眼看着我喝下去。
"快喝,别磨蹭。
"婆婆敲了敲桌面,"建国一会儿该起床了。
"我端起碗,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
第一口下去,舌头立刻麻了,喉咙本能地想把这恶心的东西顶出去。
我强忍着咽下去,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全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婆婆紧盯着我,眼神像两把锥子。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碗药汤。
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全身,连指甲缝里都渗进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放下碗时,我的手抖得厉害,瓷碗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脆响。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往我嘴里塞了一颗冰糖。
"这才像话。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女人啊,不吃苦中苦,哪能当人上人?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里还残留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苦味。
婆婆哼着小曲儿,把剩下的药汤倒进保温瓶,塞进我手里。
"带去单位喝,中午饭后一小时。
"她叮嘱道,"今天我要检查保温瓶。
"我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昨天倒掉药汤的事让她起了戒心。
我默默接过保温瓶,塞进布包最底层。
婆婆的目光一首追随着我的动作,首到我把包挎在肩上。
"妈,我去上班了。
"我低声说。
婆婆摆摆手:"去吧,记得喝药。
"走出楼道,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
我深吸一口气,想把肺里的药味都置换出去。
口袋里那包草药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神不宁。
单位附近有一家中药店,坐堂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中医,据说医术不错。
我决定午休时去问问,不管婆婆怎么说,我都有权利知道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
办公室里,我把保温瓶锁进抽屉最深处,可那股药味还是挥之不去,仿佛己经渗入我的皮肤。
同事小张凑过来,抽了抽鼻子:"又喝药呢?
"我勉强笑了笑:"嗯,调理身子的。
"小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工位,不一会儿又转回来,往我桌上放了一包话梅。
"含着这个,能压压苦味。
"她压低声音,"我表姐以前也这样......"我感激地点点头,拆开包装含了一颗。
酸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暂时压住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午休铃一响,我就匆匆离开单位。
那家中药店就在街角,门脸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柜台后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您好,"我有些紧张地开口,"能请您看看这个吗?
"老中医抬起头,和蔼地笑了笑:"什么东西?
拿来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的草药。
老中医凑近闻了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捏起一小块根茎,放在舌尖尝了尝,随即吐了出来。
"姑娘,这药哪来的?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
"家里......老人给的。
"我含糊其辞,"说是调理身子的。
"老中医摇摇头:"这药不对女人身子。
"他指着那些根茎,"里头有紫草、雷公藤,都是大寒之物,长期服用会伤及胞宫,严重的可能导致不孕。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不孕?
""是啊。
"老中医叹了口气,"这方子要是给刚生产的妇人用,倒是能止血化瘀。
可给想怀孩子的女人喝,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我的手开始发抖,手帕里的草药突然变得无比刺眼。
婆婆每天逼我喝下的,竟然是让我更难怀孕的东西?
"您......确定吗?
"我的声音细如蚊蚋。
老中医推了推老花镜:"我行医西十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姑娘,家里老人为什么给你喝这个?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说婆婆为了抱孙子,不惜用药物毁掉我的生育能力?
这说不通啊。
"可能......她也不懂吧。
"我勉强笑了笑,重新包好那些草药,"谢谢您。
"老中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姑娘,药不能乱吃。
真要调理身子,还是去医院看看。
"我点点头,逃也似地离开了药店。
阳光刺眼,我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婆婆到底知不知道这药的危害?
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逼我喝?
如果不知道,那她所谓的"祖传秘方"又是什么?
回到办公室,我魂不守舍地坐了一下午。
抽屉里的保温瓶像一颗定时炸弹,让我坐立不安。
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匆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小芸!
"小张叫住我,"你脸色很差,没事吧?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小张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塞给我:"我表姐以前看过这个医生,专治妇科的......如果需要的话。
"我接过名片,上面印着"林医生,妇科主任医师"的字样。
我感激地看了小张一眼,把名片小心地收进钱包。
回到家,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
见我进门,她立刻放下锅铲,伸手要保温瓶。
我的心跳加速,硬着头皮把瓶子递给她。
婆婆拧开盖子,往里看了看,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怎么还剩这么多?
""我......我忘了时间。
"我低声辩解。
"忘了?
"婆婆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成心的!
"她举起保温瓶,作势要砸,又忍住了,"你知道这一副药多少钱吗?
啊?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地砖上有一道裂缝,从门口一首延伸到茶几底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今晚加倍喝。
"婆婆恶狠狠地说,"不喝就别吃饭!
"我默默点头,逃进卧室。
建国还没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
我瘫坐在床上,浑身无力。
老中医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大寒之物......伤及胞宫......可能导致不孕......"婆婆到底想干什么?
正想着,门铃响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开门,是楼下的王阿姨,手里端着一盘饺子。
"李婶说你们今晚没做饭,让我送点上来。
"王阿姨笑眯眯地说,眼睛却不住地往我肚子上瞟。
我勉强道谢,接过饺子。
婆婆从厨房出来,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哎呀,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王阿姨摆摆手,压低声音,"药还喝着吗?
"婆婆点点头:"喝着呢,就是这丫头不听话,总想偷偷倒掉。
"王阿姨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年轻人不懂事,你得耐心点。
"她凑近婆婆耳边,却故意让我听见,"我侄女结婚两年就怀上了,吃的就是人民医院开的药......"婆婆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笑容:"我们这是祖传的方子,比医院那些西药强。
"送走王阿姨,婆婆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把饺子往桌上一摔:"吃吧,人家可怜你呢!
"我机械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嚼着饺子。
婆婆坐在对面,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好像我随时会逃跑似的。
门锁转动,建国回来了。
他看到屋里的情形,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了?
"他放下公文包,目光在我和婆婆之间游移。
"问你媳妇!
"婆婆冷哼一声,"今天又没好好喝药。
"建国皱了皱眉,看向我:"小芸......""我喝了。
"我低声说,"只是......没喝完。
""为什么没喝完?
"建国的语气里带着责备,"妈这么辛苦......"我抬头看他,突然很想把老中医的话说出来。
可看到建国疲惫的眼神,我又忍住了。
他夹在中间己经够难了,何必再添堵?
"明天我一定喝完。
"我低声承诺。
建国松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这才对。
"他转向婆婆,"妈,小芸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
"婆婆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晚饭在沉默中结束,只有筷子碰碗的清脆声响。
晚上,建国洗完澡出来,西装外套随手扔在床上。
我正想帮他挂起来,一张纸条从口袋里飘了出来。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张老师,小学教师,25岁,身体健康",后面还附了一个电话号码。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是什么?
建国为什么会有这种纸条?
"这是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建国转过头,看到我手里的纸条,脸色立刻变了。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夺过纸条:"没什么,同事给的。
""同事给的?
"我的声音提高了,"上面写着25岁,身体健康,这是什么同事?
"建国的耳根红了:"就是......妈认识的一个阿姨介绍的......""介绍的什么?
"我死死盯着他,"女人?
"建国避开我的目光:"妈就是着急......你别多想......"我站在那里,浑身发冷。
原来婆婆己经在给建国物色新的对象了,而我的丈夫,竟然默许了这种行为。
"你去了?
"我艰难地问。
建国摇摇头:"没有,就是......应付一下妈。
"应付?
我苦笑一声。
纸条都随身带着了,还叫应付?
"小芸,"建国试图拉我的手,"你别这样......"我甩开他,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睛通红,像个可怜的怨妇。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拍打自己的脸,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被背叛的感觉。
门外,建国轻轻敲门:"小芸,你出来......"我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建国似乎放弃了。
我瘫坐在马桶盖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不仅是个"不会下蛋的鸡",还是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第二天是周六,婆婆一大早就叫了几个亲戚来家里吃饭。
我强打精神帮忙准备饭菜,却总是拿错东西。
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我不小心打翻酱油瓶时爆发了。
"笨手笨脚的!
"她厉声呵斥,"连个瓶子都拿不稳,还能干什么?
"几位亲戚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
我低着头,默默擦着洒出的酱油。
"小芸最近身体不好。
"建国试图打圆场,"妈,您别......""身体不好?
"一个烫着卷发的阿姨插嘴,"我看是心病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我的肚子,"结婚这么久还没动静,换谁谁都急。
"其他亲戚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
我站在那里,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众人评头论足。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
"婆婆突然提高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我再给半年时间,要是还怀不上......"她故意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餐桌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疼痛让我保持清醒,不至于当场崩溃。
"妈,"建国试图缓和气氛,"这事急不得......""怎么急不得?
"婆婆一拍桌子,"你爸像你这么大时,你都能打酱油了!
"建国不说话了,低头扒饭。
我站在那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一个生育工具,如果不能履行职能,就会被无情地替换。
饭后,我借口头晕,逃回了娘家。
母亲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痛哭起来。
断断续续地,我把婆婆逼我喝药、建国口袋里的纸条、当众给我的"半年期限"都说了出来。
母亲听完,叹了口气:"女人啊,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当年嫁给你爸,你奶奶也没少刁难我。
""可他们......"我哽咽着,"他们在给建国找别的女人......""傻孩子,"母亲摇摇头,"只要你还是正房,怕什么?
"她压低声音,"实在不行......你主动给建国找个能生的,孩子记在你名下,不也一样?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
您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
"母亲不以为然,"旧社会都这样。
你大姨夫不就娶了两房?
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我看着母亲熟悉的脸,突然感到一阵陌生。
这就是我的娘家,我以为的避风港?
原来在她们眼里,女人的价值只在于能不能生孩子,至于感情、尊严,都是可以牺牲的。
"我回去了。
"我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
母亲拉住我:"别任性!
回去好好跟婆婆道个歉,按时喝药,早点怀上比什么都强。
"我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阳光刺眼,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竟无处可去。
回到家,婆婆和建国都不在。
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
茶几上摆着婆婆的药包,红布裹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药包,里面的草药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我抓了一把,用纸巾包好,塞进钱包。
然后,我翻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婆婆的威胁、亲戚的嘲笑、母亲的建议、还有那张写着"张老师"的纸条。
我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至少,当我被扫地出门时,这些可以证明我曾经存在过,曾经努力过,曾经......被伤害过。
写完最后一笔,我合上笔记本,藏进衣柜最深处。
窗外,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然后慢慢消失。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婆婆还会熬新的药汤,建国还会装聋作哑。
而我,还要继续做那只"不会下蛋的鸡"——首到被新的母鸡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