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书庐的窗棂漏进午后的微光,落在摊开的竹笺上。
周砚指尖捻着那支玉管笔,看了半晌竹笺末尾画的小茶盏,又抬眼望向案头堆叠的旧卷,己经对着地址发呆半个时辰了。
案上刚收的新白茶还带着山雾的潮气,茶芽蜷成雀舌状,银毫在光下泛着细闪。
他昨天从茶农老友那讨来这罐"雨前白",当时只想着明霁定爱这清润滋味,此刻倒成了救命稻草。
周砚失笑,自己修复千年残卷时都没这般犹豫,竟为找个见人的由头,在书房转了三圈。
最终还是捏着茶罐出了门。
明霁的画室在巷尾,青石板路尽头拐进月洞门,便闻到漫出来的松墨香。
朱漆木门虚掩着,门环上缠了圈络石藤,周砚抬手轻叩,指腹碰到微凉的铜环时,听见里面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门开时,明霁正低头收伞,棉麻长衫的袖口沾着新的墨痕,发梢还带着室外的清风。
看见是他,眼尾微垂的弧度柔和了些,耳尖却悄悄漫上薄红:"周先生?
""叨扰了,"周砚举起茶罐,酒窝浅浅浮起,"得了罐新白茶,想着你或许爱这口,特来分你尝尝。
"明霁侧身让他进门,画室里比想象中更安静。
画案上铺着半干的宣纸,边角洇着浅绿的草木染颜料,墙角立着排素瓷瓶,插着风干的兰草。
最显眼的是案头那套素白薄胎瓷茶具,茶杯沿还留着浅浅的水痕。
"我去烧水。
"明霁接过茶罐,指尖碰到罐身的凉意,转身走向角落的小炉。
周砚注意到他烧水时特意看了眼铜壶上的温度计,指针稳稳停在八十二度,原来他真的对水温这般讲究。
白茶投进瓷杯,沸水注入时腾起细雾,茶香瞬间漫开,清润得像初春的第一场雨。
周砚捧着茶杯,看明霁坐在对面,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忽然想起什么:"还不知明先生可有小字?
我授课时偶用小字,倒忘了请教。
"明霁抬眸,眸色浅褐如浸了茶的琥珀: "小字清和。
"他顿了顿,补充道,"取清朗平和之意。
""清和,"周砚念了一遍,笑意漫进眼底,"倒是配你画里的留白。
我小字伯衡,伯父取的,盼我能守衡持正。
"茶过三巡,话也渐渐多了。
明霁说起新试的草木染颜料,用了巷口老槐的花汁,调出来的墨色带着淡香;周砚则讲起修复一卷唐抄时,在虫蛀的缝隙里发现前人夹的干菊,墨迹混着菊香,竟像把盛唐的秋意藏了千年。
周砚说着时习惯性转了转无名指的银戒,明霁静静听着,偶尔点头,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紧接着便有雨点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连成一片。
"下雨了。
"周砚抬头看窗,雨丝斜斜织着,把巷口的青藤润得发亮。
他起身想告辞,明霁却己起身去翻墙角的伞篓:"我送你回去,雨看着一时停不了。
"伞篓里放着柄竹骨伞,伞面是洗得发白的青布,伞柄磨得光滑。
明霁撑开伞,竹骨轻响,带着淡淡的桐油香:"补书庐离这儿不远,走巷尾的近路更快。
"周砚看着他举伞的手,指节清瘦,袖口的墨痕在青布伞下格外分明。
雨声里,茶香还在鼻尖萦绕,他忽然想起明霁的小字清和,此刻雨落风停,倒真应了这清朗平和的意。
"那就劳烦清和了。
"周砚走进伞下,肩臂偶尔碰到一起,带来细微的暖意。
雨珠顺着伞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响,周砚侧头看明霁,他正低头看路,耳尖的红还没褪尽,像落了点未干的胭脂。
巷口的风卷着雨丝吹来,明霁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肩头落了点雨。
周砚想说不用,却见他眼尾微弯,轻声道:"伯衡步子大,慢些走。
"雨里的画室渐远,竹骨伞下的茶香与雨气缠在一起,周砚忽然觉得,这雨天比晴天更让人记挂。
伞沿滴落的水珠敲着青石板,他侧头看明霁被雨雾润亮的眉眼,心尖像被雨润过的茶芽,悄悄舒展。
这雨天的青石板路,竟比任何古籍残卷都让人舍不得走完,只盼着路再长些,伞下的暖意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