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少年仰头望着檐角垂下的冰锥,喉结上下滚动。
檀香混着铁锈味在鼻腔纠缠——三丈外的韦陀像前,师父了尘大师的袈裟正渗着暗红。
"萧施主。
"沙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嘶声,"寒山寺的《达摩剑谱》,当真是被玄铁盟余孽盗走了?"萧云脊背绷紧。
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黑衣使者手中的弯刀正架在师父颈间,刀刃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泛着幽蓝。
三更时分突然闯入的这群人,靴底沾着化雪后的泥浆,说话带着河西道特有的喉音。
"阿弥陀佛。
"了尘大师的叹息混在风雪里,"施主既然知晓玄铁盟,当知十七年前那场大火..."话音未落,萧云听到利刃破空之声。
他猛然跃起,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木剑。
十七年来每日三千次的刺击化作本能,枯枝削成的剑尖竟在雪幕中划出金石之音。
"铛!"弯刀擦着少年耳畔飞过,钉入殿前古柏。
黑衣使者咦了一声,抬手示意同伴止步。
萧云这才看清对方装扮:玄色劲装缀着银线云纹,脸上罩着半张青铜面具,露出的下颚有道蜈蚣状的旧疤。
"好俊的剑招。
"使者抚掌而笑,声音却冷得像天山寒玉,"小师父这式'金顶佛光',怕是连少林达摩院首座也使不出这般火候。
"萧云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方才情急下使出的确实是达摩剑法,但师父明明说过,他幼时经脉受损,终身不能修习内家功夫。
此刻丹田处如有炭火灼烧,却又在四肢百骸流转成冰。
"施主看错了。
"了尘突然高诵佛号,声如洪钟大吕,"此子乃老衲三年前收留的痴儿,平素只在膳房劈柴担水。
"袈裟无风自动,老和尚双掌合十时,腕间佛珠突然崩散,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裹着劲气射向黑衣人。
萧云眼前一花,身子已被师父提起抛向院墙。
风雪扑在脸上时,他听见师父最后的传音入密:"去幽州城寻'杏林圣手'林济堂,你娘留下的玉佩..."瓦片在脚下碎裂,萧云踉跄落地。
身后传来金铁交鸣之声,间杂着骨肉撕裂的闷响。
他不敢回头,任由泪水在脸上冻成冰碴。
右手始终紧攥着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边缘云纹刺得掌心发疼。
三更天的幽州城飘着细雨,打更人的梆子声在深巷回荡。
萧云缩在醉仙楼后巷的草垛里,看着掌心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这是七岁那年师父交给他的,说是娘亲临终所托。
此刻细看,云纹转折处竟有极细的刻痕,像是某种残缺的地图。
"小兄弟,买药么?"沙哑的女声突然在头顶响起。
萧云惊得翻身而起,木剑横在胸前。
墙头上坐着个青衣女子,十六七岁模样,发间别着朵将谢的白梅。
她晃着双脚,腕间银铃却寂然无声,绣鞋上连半点泥渍都没沾。
"你中了七绝透骨钉。
"女子轻巧落地,腰间药囊发出叮咚脆响,"若不及早医治,子时一到,任督二脉便要化作烂泥。
"她说着突然欺近,葱白手指点向萧云眉心。
少年举剑欲挡,却骇然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女子指尖在他胸前连点七处大穴,最后在膻中穴重重一按。
萧云哇地吐出口黑血,腥臭之气竟将青石板蚀出白烟。
"血衣教的腐心掌?"女子蹙眉,从药囊摸出个瓷瓶,"吞了。
"不由分说将药丸塞进萧云口中,"林济堂三日前就被灭门,你现在去城南土地庙,或许还能见到..."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
女子神色微变,突然将萧云推进草垛:"记住,你从没见过我。
"青影一晃便消失在雨幕中,唯余淡淡药香。
萧云蜷在草垛里,听着马蹄声渐近。
来者共有七骑,马蹄铁包着棉布,在青石板上只发出闷响。
为首之人突然勒马,萧云透过草隙看见他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刀柄——弯月状,吞口处镶着血玉。
"搜。
"简短的命令带着异域腔调。
萧云屏住呼吸,右手摸到块锋利的瓦片。
突然一声猫叫从墙头传来,黑衣人们齐刷刷抬头。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少年破草而出,瓦片划向最近那人的咽喉。
血溅在眼皮上的瞬间,萧云仿佛听见师父在耳畔低语:"剑意如水,形断意不断。
"瓦片在掌中翻飞,竟使出了达摩剑法中最为凌厉的"斩业"。
当他喘着粗气停手时,巷子里已躺倒三人,剩余的黑衣人正缓缓后退。
"好个斩业刀。
"为首的男子突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看来玄铁盟的余孽,都爱学些佛门功夫装样子。
"他抬手时,萧云看见对方小指戴着枚青铜戒指,戒面刻着滴血莲花。
雨越下越大,血水顺着青石板缝隙蜿蜒。
萧云感觉丹田又开始灼痛,方才强运真气的反噬正在袭来。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黑衣人首领的弯刀已扬起,刃口映出他苍白的脸。
突然一声轻笑破空而来,檐角风铃叮咚作响。
萧云抬头望去,见醉仙楼三楼窗棂半开,有女子凭栏抚琴。
素手拨弦的瞬间,七根琴弦齐断,化作银光没入黑衣人咽喉。
"告诉殷无咎。
"抚琴人声音清冷如碎玉,"十七年前的债,该还了。
"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突然掷出枚烟雾弹。
白烟散尽时,巷中只剩萧云与满地尸首。
他抬头再看,那扇雕花木窗早已紧闭,唯有半阙残曲在雨中飘荡。
洛阳城南的沉香阁浸在暮春的暖风里,萧云蹲在屋脊阴影处,看着街道上渐次亮起的灯笼。
三天前他在城南土地庙找到半卷焦黑的账册,残页上"四月十五,牡丹会"的字样被朱砂圈出,旁边画着朵滴血莲花——与那夜黑衣杀手戒指上的图案别无二致。
戌时二刻,七顶青绸小轿停在沉香阁后门。
萧云眯起眼睛,纹、峨眉的竹叶、少林的卍字符、武当的太极图...四大门派年轻弟子竟齐聚这烟花之地。
"听说红袖招新来了个西域舞姬?"楼下传来跑堂的吆喝,"各位爷可赶巧了,今儿牡丹会头场,阿依娜姑娘要跳祭月舞!"丝竹声忽然转急,十二名红衣乐师抬着面丈余宽的羯鼓登上高台。
鼓面绘着曼陀罗花纹,四角垂落的铜铃随着乐师踏步叮咚作响。
萧云瞳孔骤缩——那些乐师足尖点地的姿势,分明是西域血衣教的"踏雪无痕"。
"咚!"第一声鼓响震落梁上积灰。
二楼雅座的珠帘突然掀起,峨眉派大弟子周芷蕙霍然起身,腰间软剑已出鞘三寸。
她身侧的武当弟子陆清河按住剑柄,目光却死死盯着缓缓升起的水晶莲花台。
莲花台升至半空时,萧云终于看清那个身影。
西域舞姬赤足踏着银铃,金纱遮面,腰间流苏随着羯鼓节奏颤动。
最诡异的是她足踝系着的红绳——每隔三寸便坠着片青铜薄片,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光泽。
"祭月舞起——"龟兹语唱喝声中,舞姬突然旋身跃起。
十二面羯鼓同时轰鸣,她足尖点在鼓面中央的瞬间,四十九盏水晶灯齐齐熄灭。
黑暗中有银铃破空之声,萧云本能地翻身滚向檐角。
"叮!"三枚透骨钉钉入他方才藏身的瓦片,尾端红绸在月光下泛着腥气。
萧云反手掷出瓦片碎刃,却听"嗤啦"一声,红绸突然燃起碧色火焰。
借着火光,他看见舞姬面具下的眼睛——左瞳琥珀,右瞳靛蓝。
"公子好身手。
"阿依娜的吴语带着异域腔调,足尖在飞檐间轻点如蝶,"可惜不该追查牡丹会的事。
"她扬手时腕间银铃骤响,十二名乐师突然抛却羯鼓,从袖中抽出弯刀。
萧云木剑横挡迎面劈来的刀锋,虎口震得发麻。
这些乐师使的竟是正宗少林伏魔刀法,只是每招都带着阴狠后手。
他且战且退,眼角瞥见楼下乱作一团:四大门派弟子正在混战,不断有人捂着喉咙倒下,每具尸体心口都插着牡丹花枝。
"小心身后!"清冷女声突然响起。
萧云侧身避开抹向脖颈的刀锋,见周芷蕙的软剑已缠住两名乐师咽喉。
这位峨眉首徒的剑法本该中正平和,此刻却招招直取要害,眉心隐隐泛着黑气。
阿依娜的笑声在夜空中飘荡:"名门正派中了焚心散,倒是比魔教更凶残呢。
"她足尖勾起半截红绸射向陆清河,武当弟子竟不闪不避,反手将长剑刺入同门胸膛。
萧云这才发现所有暴走弟子眼中都泛着血丝,状若疯魔。
"屏息!"萧云扯下半幅衣襟浸入荷花缸,蒙住口鼻冲向周芷蕙。
木剑点向她颈侧天鼎穴时,女弟子突然张口咬住剑尖,黑血顺着檀木纹路蜿蜒而下。
萧云骇然撤剑,却见阿依娜鬼魅般贴近,冰凉的手指已按在他腕脉要穴。
"萧公子可知焚心散需用活人做药引?"舞姬吐气如兰,异色双瞳在月光下妖异非常,"这些正派弟子每杀一人,体内毒素便深一分..."她突然拽着萧云跃下高楼,身后传来梁柱断裂的巨响。
十二乐师结成的刀阵将整座戏台劈成两半,木屑混着血雨漫天纷飞。
二人跌坐在后巷草垛中时,萧云才发现阿依娜的右肩插着半截断剑。
舞姬扯下面纱狠狠咬住,左手从腰间锦囊摸出个琉璃瓶。
瓶中蠕动的血色肉虫让萧云胃部翻涌,她却面不改色地将虫子按在伤口处。
"这是天山血蛭,最能吸食毒质。
"阿依娜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依旧带着笑,"公子若肯帮我取回水晶莲花台下的铜匣,我便告诉你林济堂灭门案的真相。
"萧云握剑的手紧了紧。
三日前他在幽州城遍寻名医,却发现林济堂药庐已成焦土。
残垣间四十余具尸首皆被剜去双目,手法与寒山寺惨案如出一辙。
羯鼓声再次逼近,阿依娜突然将萧云推向巷口:"往东市跑!"话音未落,十二道黑影已封住所有去路。
萧云在刀光中瞥见领头乐师腕间的血莲刺青,与土地庙尸体上的印记完全重合。
木剑刺出第七个"之"字时,萧云突然福至心灵。
那夜在寒山寺使出的达摩剑法自动流转,枯枝竟在掌心迸出三尺青芒。
剑气横扫之处,青石砖墙留下深逾寸许的刻痕,三名乐师捂着咽喉缓缓跪倒。
"好个剑气纵横!"阿依娜击掌赞叹,手中银铃突然炸开。
漫天磷粉中,她拽着萧云飞身踏上邻院梧桐,"妾身改主意了,公子这样的妙人,合该与我同去敦煌..."话音未落,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射来,箭簇上淬着的正是焚心散。
萧云挥剑格挡,却见阿依娜足尖轻点箭身,借力跃上更高处的钟楼。
月光为她镀上银边,舞姬解开腰间红绸抛向追兵,绸缎遇风即燃,化作七尺火墙。
萧云在热浪中听到她最后的传音:"红绸浸过西域火油,牡丹会请柬写着'巳时三刻,龙门石窟'..."当巡夜卫兵赶来时,沉香阁已成火海。
萧云在焦土间翻找,终于在水晶莲花台残骸下发现个铜匣。
匣面阴刻着北斗七星,机括纹路与他怀中玉佩的云纹惊人相似。
打开铜匣的瞬间,他瞳孔骤缩——里面竟是半张人皮面具,眉眼轮廓与了尘大师有七分相似。
晨雾漫过洛水时,萧云在码头找到个西域香料商人。
老者摩挲着铜匣内侧的龟兹文,颤声道:"这是血衣教左护法赫连铮的信物,二十年前他盗走《天机策》下册后便下落不明..."突然有利刃破窗而入,香料商人的咽喉已多了个血洞。
萧云追出船舱时,只见个黑衣人影消失在晨雾中,那人腰间晃动的正是阿依娜的银铃。
而在他掌心,握着片方才打斗中扯下的衣角——布料上绣着的滴血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