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斋的雕花窗棂外,百年棠梨树正簌簌抖落积雪,枝头零星缀着几朵未败的白花,像被寒风冻住的玉蝴蝶。
谢昭宁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腰板笔首如松,墨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晃也不晃,笔尖悬在《女诫》纸页上迟迟未落——她正盯着砖缝里一队搬碎雪籽的蚂蚁出神。
“姑娘仔细手冷。”
门外传来周姨娘甜腻如蜜的嗓音,裹着股浓重的檀香味飘进来。
谢昭宁手腕一抖,一滴墨汁“啪嗒”砸在“贞静”二字上,晕开一朵张牙舞爪的黑花。
周姨娘今日穿了件茜色绣金牡丹的夹袄,裙摆扫过门槛时,腰间一串银铃铛叮当作响,活像戏台子上摇曳生姿的花旦。
她身后跟着个圆脸嬷嬷,端着描金漆盘,盘中青瓷碗袅袅腾着热气:“老爷特意让厨房炖了参汤,说姑娘抄书辛苦……”谢昭宁垂眸盯着碗沿浮动的油星,忽然想起上个月周姨娘“不慎”打翻在她裙摆上的滚茶——那日参汤里掺的可是砒霜,烫出的水泡至今还在脚踝上结着痂。
“多谢姨娘。”
她接过汤碗时指尖在碗底轻轻一叩,果然摸到道细微的裂痕。
寒食散遇热会析出青纹,这碗怕是特意用旧瓷器盛的。
周姨娘帕子掩着唇笑:“趁热喝呀,凉了伤脾胃。”
她腕上翡翠镯子磕在供桌边缘,惊得牌位前长明灯的火苗猛跳三跳。
谢昭宁余光瞥见嬷嬷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咽喉,忽然翘起嘴角,端起碗作势要饮——“喵!”
房梁上窜下一团雪球,不偏不倚撞翻漆盘。
周姨娘“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翡翠镯子“咔嚓”碎成三截,参汤泼在青铜貔貅底座上,腾起一缕诡异的青烟。
“雪团儿!”
谢昭宁慌忙去捉那只闯祸的白猫,指尖却悄悄在貔貅耳后某处浮雕花纹上按了按。
机关轻响,浸了药的汤汁顺着暗槽汩汩流进地砖缝隙。
周姨娘被嬷嬷搀起来时,发髻歪成了斜塔,钗环叮叮当当挂了一耳朵。
她盯着地上舔爪子的猫,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嬷嬷肉里:“这、这畜生……”“是昭宁管教无方。”
谢昭宁抱着猫屈膝行礼,袖口掩住上扬的嘴角,“雪团儿定是闻见姨娘身上的檀香,以为是供佛的香饵呢。”
窗外忽地卷进一阵风,棠梨枝桠上的积雪扑簌簌砸在周姨娘头顶。
白猫趁机蹿上房梁,尾巴扫落个陈年蛛网,正罩住嬷嬷的发髻。
“快走快走!
这晦气地方!”
周姨娘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往外冲,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
谢昭宁望着那团茜色影子消失在月洞门外,终于松开紧攥的左手——掌心静静躺着半块朱雀玉佩,血沁在赤玉纹路里蜿蜒如活物。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
那年她七岁,也是这样的雪天。
咳血的妇人蜷在锦被里,手指比玉佩还凉:“宁儿记住,谢府的棠梨开得越盛,根下的尸骨就越厚……”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周姨娘娇滴滴的“老爷您慢些走”,母亲突然剧烈喘息起来,玉佩硌得她掌心发疼。
祠堂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谢昭宁将玉佩贴在心口,冰得打了个激灵。
供桌上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沉默地俯视着她,最边上那个簇新的檀木牌位写着“先妣谢门苏氏”——那是她昨夜刚刻的,用的是从周姨娘妆奁里“借”来的雕刀。
“阿娘,您看周氏跳脚的样子,像不像话本里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黄鼠狼?”
她对着牌位轻笑,指尖抚过《女诫》上晕染的墨痕,“不过您放心,女儿不会学话本里那些蠢姑娘,被人灌了毒药还哭着问‘为什么’。”
雪团儿不知从哪叼来只冻僵的麻雀,献宝似的搁在她裙边。
谢昭宁拎起雀儿晃了晃,忽然想起师父的话:“昭宁啊,为师教你的‘燕回十三式’可不是让你打麻雀玩的——不过要是用来掀恶婆娘的裙子,倒也算物尽其用。”
她噗嗤笑出声,摸出块饴糖喂猫。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响,恍惚又回到七岁那年的破庙。
青衣道人用竹枝挑起她紧攥的拳头:“小丫头,想学把坏人揍得屁滚尿流的本事吗?”
“要学最厉害的!
比爹爹书房里挂的龙泉剑还厉害!”
“那得先扎两个时辰马步。”
“现在就能扎!”
记忆里的自己答得斩钉截铁,完全没注意道人袖口沾着的棠梨花瓣——就像此刻,她也未察觉祠堂房梁上那片玄色衣角。
萧景翊屏息缩在横梁阴影里,腕间铁护甲硌得生疼。
他奉旨暗查谢府私铸案,没想到撞见这么出好戏。
小丫头片子装乖卖傻的本事,倒是比御史台那帮老狐狸还娴熟。
底下忽然传来清凌凌的吟诵声:“棠梨煎雪,青烟锁愁……”谢昭宁蘸着未干的墨汁,在《女诫》空白处画了只叉腰瞪眼的貔貅,爪下踩着个茜色小人,“蠢货配毒汤,乌龟配王八——”“噗!”
萧景翊咬住舌尖才没笑出声。
瓦片上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眼神一凛,袖中暗镖滑入掌心。
却见谢昭宁头也不抬地掷出笔洗,陶器擦着黑衣人衣摆砸在窗棂上。
雪团儿炸毛嘶吼着扑上去,猫爪精准挠向对方蒙面布。
“喵呜!!!”
惨叫声惊飞满树栖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