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铅灰色的,带着黑云城独有的、呛人的煤灰味,砸在林岩单薄的肩头。
他背着沉重的药篓,每一步都陷进城外泥泞的土路里,留下深坑,旋即又被浑浊的雨水灌满。
冰冷的湿气透过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首往骨头缝里钻。
他刚从城外三十里的老鸦崖下来。
那里背阴处生着几株稀罕的铁线蕨,是娘咳喘方子里少不得的主药。
为了那几株草,他几乎把命挂在崖壁上。
此刻,肩头被勒得麻木,十指更是被粗糙的岩石和坚韧的草茎划得血肉模糊,***辣地疼。
可怀里的几株带着湿泥的铁线蕨,却被他用破布小心裹了,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微温。
雨越下越急,天色昏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汁。
刚走到自家那低矮破败、泥墙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随时会塌掉的小院门外,一种诡异的死寂便猛地攫住了他。
没有娘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也没有爹那粗哑的、带着矿下深处阴冷气息的喘息声。
只有雨点砸在泥地上、砸在破瓦片上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噼啪声,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大地。
院门虚掩着,被风吹开一道缝隙。
林岩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浓烈的不祥预感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他爹,那个在黑云城地底矿洞里爬了整整十年、脊梁被沉重的矿石和监工的鞭子压得佝偻的汉子,此刻像一截被彻底榨干了汁水的枯木,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泥水里。
浑浊的血水从他身下蜿蜒渗出,被雨水不断冲刷、稀释,在泥地上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他那件沾满煤灰、早己看不出本色的矿工短褂,后背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下面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伤口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白。
娘蜷缩在门框边的角落,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院中那个身影,里面燃烧着绝望到极致的火焰,几乎要把她自己烧成灰烬。
那个身影,穿着赵家仆役特有的、浆洗得硬挺的靛蓝色短褂,腰间束着猩红的布带,像一道不祥的烙印。
他一只穿着厚实牛皮靴的脚,正肆无忌惮地踩在林岩爹血肉模糊的脊背上,甚至还嫌脏似的,轻轻碾了碾。
雨水顺着他油光的发髻流下,滴落在他那张带着残忍戏谑笑容的脸上。
“哟?
小矿崽子回来得挺快嘛!”
那恶仆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嘲弄,“正好,省得爷爷我再去寻你。”
林岩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怀里的药篓“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几株沾着污泥的铁线蕨滚落出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然后又被一股狂暴的、焚烧一切的怒火瞬间点燃!
“爹……?”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脚下像生了根,又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视线死死钉在父亲那毫无生气的身体上,钉在恶仆那只肮脏的靴子上。
“别嚎丧了!”
恶仆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林岩爹的头边。
“老东西命贱,骨头倒硬!
敢去城主府告状?
说什么十年矿契满了,求城主开恩,把赵家赏赐的‘安家费’结清,好给你娘那个痨病鬼抓药?”
他嗤笑一声,如同夜枭啼鸣,刺耳又阴冷,“呸!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就凭你们这些矿坑里的臭虫,也配拿赵家的银子?”
他脚下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林岩爹的身体在泥水中微微沉陷下去。
“我家少爷说了,这黑云城地底下的矿,埋的是他赵家祖坟的风水!
你们这帮挖矿的,没把命填进去,就是赵家开恩!
还想要钱?”
恶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老东西挡了少爷的路,不识抬举,死了活该!
少爷心善,这‘安家费’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林岩,又扫过角落里抖成一团的林岩娘,最后落回脚下的尸体,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狞笑:“就当他这条贱命,替你们娘俩交了!
滚出黑云城,或者……”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阴毒,“老老实实等着赵家的矿车再来拉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岩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
胸腔里那股狂暴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早己深深陷进了粗糙的木柄——那是他刚才下意识从药篓里死死攥住的采药小锄头!
冰冷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指甲抠破了皮肉,一丝丝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顺着木柄的纹理淌下,混入冰冷的雨水。
杀了他!
杀了这个畜生!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吼。
林岩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嘣”的轻响,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中,角落里的林岩娘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那咳嗽声剧烈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破风箱般可怕的呼哧声。
她瘦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猛地向前一扑,一大口带着暗红血块的污物喷溅在泥水里。
“娘!”
林岩的嘶吼变了调,那疯狂的杀意被这声绝望的呼喊瞬间撕裂。
他猛地转头,看到娘咳得蜷成一团,蜡黄的脸因为窒息而泛起骇人的青紫色,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望着他,里面是灭顶的哀求和无尽的痛苦。
那恶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惊了一下,随即嫌恶地皱紧了眉头,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瘟疫。
“晦气!”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看着林岩痛苦扭曲的脸,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小子,看见没?
这就是命!
你们这些贱胚子的命!
趁早滚蛋,别脏了赵家的地方!”
他最后狠狠踹了一脚脚下的尸体,转身大摇大摆地朝门外走去,猩红的腰带在昏沉的天色下格外刺眼。
“三天!
就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滚出城去!
不然……哼哼!”
威胁的话语被甩在身后,融入噼啪的雨声中。
猩红的腰带消失在门外泥泞的巷口,如同一条毒蛇滑入黑暗。
小院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娘那声嘶力竭后、只剩微弱倒气声的喘息。
林岩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僵立在冰冷的雨幕里。
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乱发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却冲不淡眼前那一片刺目的暗红。
爹的脸埋在泥水里,只露出一角灰败的侧脸,再无声息。
娘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一下下扯着他的神经。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他猛地丢开那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小药锄。
木柄砸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踉跄着扑到爹的身边,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泞。
那双被岩石磨砺、被草茎割裂的手,此刻沾满了冰冷的泥水和温热的血污,颤抖着,却又无比用力地,试图将爹沉重的身体翻过来。
冰冷,僵硬。
爹那双曾经在昏暗油灯下为他修补过破鞋、在寒冬里搓着他冻僵小手的大手,此刻沾满了泥浆,无力地垂落着。
林岩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具早己冰冷的躯体紧紧抱住,粗糙的矿工短褂磨着他的脸颊。
雨水混着泪水滚烫地流下,砸在爹灰败的脸上。
“爹…爹…”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音破碎在滂沱的雨声里。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更大的悲声。
那是一种被巨石压在心口、连哭嚎都被生生堵回去的绝望。
角落里,娘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散架。
这冰冷的雨,这破败的院,这无尽的绝望,像一张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将他们一家死死缠住,勒得他喘不过气。
黑云城,这座永远被矿灰笼罩、被赵家阴影笼罩的城池,它地底深处埋着的不是矿,是像他爹这样无数矿奴的尸骨和血泪!
赵家…赵家!
那猩红的腰带,那轻蔑的狞笑,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狂妄,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不能倒下去。
他绝不能倒下去!
林岩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的滔天悲愤和刻骨仇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爹冰冷的身体从泥水里拖起来,朝着那间仅能遮风避雨的破屋挪去。
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深深的、带着血痕的脚印。
将爹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草席上,用破布勉强擦拭掉他脸上、身上的泥污血渍。
做完这一切,林岩没有再看爹的脸,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焚烧理智的杀意会彻底将他吞噬。
他转身扑到娘身边。
娘的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咳出来的血块带着不祥的暗紫色。
他手忙脚乱地从泥水里捡回那几株沾满污泥的铁线蕨,又翻出角落里那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开始生火煎药。
湿柴冒着浓烟,呛得他眼泪首流,他用尽力气吹着火,指甲缝里抠出的血混着泥水,滴落在燃烧的柴禾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屋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破瓦,也敲打着林岩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赵家恶仆临走前的狞笑和那句“三天”的期限,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滚出黑云城?
娘这个样子,又能滚去哪里?
等着被抓进矿洞?
那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不!
绝不!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幽火,猛地在他心底燃起——升仙大会!
那个传说中一步登天、彻底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林岩像一架被仇恨和绝望驱动的机器。
他草草埋葬了爹。
没有棺木,只用一张破旧的草席卷了,埋在了城外一处无主的乱坟岗。
新起的黄土坟茔前,没有纸钱,没有香烛,只有林岩跪在冰冷的雨地里,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湿冷的泥土上,牙齿几乎要咬碎。
他一个字也没说,但那无声的誓言,比任何嚎哭都更沉重。
他用采药换来的最后几个铜板,买了最劣质的米,熬成稀薄的粥水,一勺勺喂给昏昏沉沉的娘。
娘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嘴里喃喃着含糊不清的话,有时是爹的名字,有时是“鹰儿…快跑…”。
林岩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娘口中的“鹰儿”,是赵家那个视人命如草芥、逼死他爹的少爷赵鹰!
娘在不清醒时,竟还把他当作儿时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荒谬的错认,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屈辱和愤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照顾娘,一边拼了命地打听关于升仙大会的一切消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早己在黑云城每一个角落沸腾。
“听说了吗?
青岚宗的上仙又要来选人啦!
就明天!”
“三年才三个名额啊!
挤破头!”
“还用想?
赵家少爷赵鹰肯定占一个!”
“那还用说?
另外两个,我看王家和李家的公子也悬……”“啧,我们这些泥腿子,想都别想!
怕是连靠近仙台的资格都没有!”
城中心那座平日里用来处决人犯、沾染着洗刷不尽血腥气的石台,己经被清理出来,搭上了简陋的、象征性的彩棚,挂上了“升仙台”的幡子。
幡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周围早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衣着光鲜的富户子弟带着仆从,有神情忐忑的普通人家少年,更多的则是像林岩这样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烧着不甘和最后一丝希冀的寒门子弟。
他们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眼巴巴地望着那座高台,仿佛那就是通向天堂的唯一阶梯。
各种流言蜚语也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
这次规矩可能变了!”
“是啊是啊,往年都是比武决名次,今年好像加了别的……”“加什么?”
“谁知道呢?
反正赵家肯定有门路!”
“呵,没门路?
没门路能叫赵家?
听说赵老爷早就打点好了,三个名额,铁板钉钉!”
“那我们还在这挤什么?”
“万一呢?
万一走了狗屎运呢?”
一个瘦骨嶙峋、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少年梗着脖子反驳,引来周围一片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林岩混在人群最外围,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他听着那些议论,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再次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愤怒。
赵家…又是赵家!
他们不仅夺走了爹的命,连这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要彻底堵死吗?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住那座简陋的升仙台。
台上空无一人,但那飘扬的幡布,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台下所有蝼蚁般的挣扎。
赵鹰那张带着骄横和残忍的脸,仿佛己经站在了台上,正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林岩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
不行,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他必须拿到名额!
为了娘,为了爹…也为了那口堵在心口、不吐不快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和肆无忌惮的笑骂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分开一条通道。
林岩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用回头,那刺耳的笑声,那猩红的腰带,早己刻进了他的骨髓!
他迅速低下头,将身形往旁边一个卖劣质草鞋的摊子后面缩了缩。
透过破草鞋的缝隙,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簇拥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走来。
为首一人,正是用脚踩过他爹尸体的那个赵家恶仆!
他脸上的横肉堆着谄媚的笑,正对着中间那个穿着锦缎华服、腰间佩玉的年轻人点头哈腰。
那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色带着一丝酒色过度的虚浮苍白,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充满了对周围人群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倨傲。
正是赵家少爷,赵鹰!
他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仿佛眼前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升仙台,不过是他家后花园的一处景致。
“都让开!
没长眼的东西!
挡着我家少爷的路了!”
恶仆狐假虎威地呵斥着,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
几个躲闪不及的寒门子弟被推得踉跄摔倒,引来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敢怒不敢言的咒骂。
赵鹰对此视若无睹,他走到升仙台前,挑剔地扫了一眼那简陋的布置,嘴角撇了撇,似乎有些不满意。
随即,他微微侧头,对着身旁点头哈腰的恶仆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句什么。
那恶仆立刻点头如捣蒜,脸上堆满了恶意的笑容,清了清嗓子,猛地提高声音,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喊道:“都听好了!”
他的声音刺耳,带着赵家特有的跋扈,“我家少爷心善,念在乡里乡亲一场,给你们这些泥腿子提个醒儿!
这次的升仙大会,规矩改了!
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耍几套把式就能混进去的!”
人群一阵骚动,无数双眼睛紧张又期盼地盯着他。
赵鹰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慢悠悠地欣赏着台下众人紧张的神情,像是在欣赏一场有趣的戏剧。
恶仆接收到主人的眼神,声音更加高亢,充满了恶毒的戏谑:“为了考验你们的‘诚心’和‘毅力’,新增了一关——毒雾沼泽!”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许多人瞬间煞白的脸,“就在黑风岭深处!
里面瘴气弥漫,毒虫遍地!
没点真本事和祖上积德,嘿嘿,进去就是个死!”
“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黑风岭的凶名,谁人不知?
那地方常年弥漫着五颜六色的毒瘴,沼泽下藏着吃人的泥沼怪,毒虫毒蛇更是数不胜数,是黑云城附近有名的绝地!
往年采药人进去,十个人能回来两个都是侥幸!
“当然啦!”
恶仆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更加令人作呕的笑容,“我家少爷仁慈,己经跟主持大会的仙师说好了。
这毒雾沼泽嘛,也不是非闯不可。
只要……”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些衣着寒酸、面黄肌瘦的年轻人身上,声音陡然变得森冷,“只要有人愿意签下‘自愿放弃书’,再‘自愿’补偿我家少爷一百两银子的‘引荐费’!
这要命的关,自然就不用闯了!”
一百两银子!
对于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寒门子弟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足以压垮几代人的沉重枷锁!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绝望的议论声、愤怒的咒骂声、还有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一百两!
他们怎么不去抢!”
“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什么狗屁规矩!
分明就是给赵家量身定做的!”
“完了…完了…彻底没指望了…”林岩藏在草鞋摊后,手指死死抠着身边冰冷的土墙,坚硬的土坷垃在他指腹下碎裂。
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穿!
毒雾沼泽?
自愿放弃?
一百两银子?
好一个赵家!
好一个赵鹰!
这是要把所有可能威胁到他名额的竞争者,要么逼死在毒雾里,要么彻底打落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正好撞上赵鹰那双充满戏谑和残忍的眼睛。
赵鹰似乎也发现了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恶劣的弧度,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乞——丐——”那口型清晰无比,带着极致的侮辱。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林岩的头顶!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那恶仆似乎得了赵鹰的授意,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再添一把火,他狞笑着,目光故意扫过林岩藏身的方向,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穿透嘈杂的人群,清晰地刺入林岩的耳膜:“少爷还说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命比纸薄的玩意儿,就别痴心妄想了!
仙路也是你们这些***的矿奴崽子配走的?
趁早死心,还能多活两天!
不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黑风岭的沼泽,埋个把人,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
***裸的死亡威胁!
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岩的脖颈。
赵鹰一行人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绝望。
人群被这***裸的威吓和羞辱震慑,久久无人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
林岩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石像。
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额角滑下,流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胸腔里那团火焰,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在极致的冰寒和屈辱中,燃烧得更加狂暴、更加纯粹!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遍布老茧和伤痕的手。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为爹清理泥污时留下的暗红血痂。
他慢慢抬起手,探入自己怀中那件破烂短褂最里层的暗袋。
那里贴身藏着一块东西。
触手冰冷,粗糙,带着岩石的质感。
那是在老鸦崖,他拼死采下最后一株铁线蕨,脚下湿滑的岩石骤然崩裂、整个人向着深渊坠落的瞬间,慌乱中抓住的一块凸起的灰色石头!
当时只觉得入手沉重冰冷,侥幸靠着它稳住了身形。
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惊魂时刻,他根本无暇细看,只记得抓住它时,掌心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有点疼。
此刻,在这冰冷的雨幕下,在赵家***裸的死亡威胁中,在无边绝望的深渊边缘,林岩的手指触碰到这块冰冷的石头。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石头的刹那——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震颤,毫无征兆地,从石头内部传来!
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顺着他的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像一颗沉寂万年的心脏,在无尽的冰冷和黑暗里,被滔天的恨意和濒死的绝境所触动,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震颤,毫无征兆地,从石头内部传来!
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顺着他的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林岩浑身猛地一僵!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冰冷的石块依旧安静地躺在怀中,粗糙硌人,毫无异状。
是错觉吗?
是连日的疲惫、巨大的悲痛和极致的愤怒,让他的感官出现了混乱?
可指尖那残留的、细微的麻痒感,却又如此真实。
他下意识地,用带着血污和泥泞的手指,更用力地握紧了怀中那块冰冷粗糙的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