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办事效率出奇地高。
没出两日,膳房一个负责蒸点心的粗使小太监就被调去了刷马桶的苦役处,罪名是“疏忽职守,致使食材不洁”。
赵选侍那边得了几包治腹泻的药材,这事儿表面上就算揭过去了。
杨珞瑶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哪是惩罚,分明是弃车保帅,找个替罪羊把事儿抹平。
她也不戳破,安安分分待在屋里,该吃吃该喝喝,只是经此一事,她和锦书的饮食越发小心,所有入口的东西都让锦书先用银簪试过。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后宫这种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品出八百个意思。
“听说了吗?
就西边那个冷宫角院里住的杨采女,了不得呢!”
“咋了?
上次不是把李德全治得服服帖帖?”
“这回更邪乎!
连贵妃娘娘赏的点心都敢疑心,还逼得李德全那老油条亲自去膳房揪了个‘罪魁’出来!”
“我的娘诶,她不要命了?
敢驳贵妃的脸面?”
“啧,人家手段高着呢!
又没明着说糕点有问题,只说自个儿身子弱无福消受,转头就有人吃坏了肚子。
她倒好,东西一封,小本子一记,愣是让李德全上赶着把事儿给平了!
这叫啥?
这叫西两拨千斤!”
“这杨采女,怕不是个属刺猬的?
看着不声不响,碰一下扎一手血!”
类似的议论,在宫女太监们偷闲嗑牙的角落里悄悄流传。
杨珞瑶这个名字,算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一小部分底层宫人心里挂了号。
有人觉得她不知死活,有人暗中称快,更多人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这个突然硬气起来的冷宫采女能走多远。
这风声,自然也飘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
这日天气晴好,连着几日的阴霾散去,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杨珞瑶估摸着屋里快没炭了,虽说李德全不敢再明着克扣,但那点份例根本不够用,便想着带锦书去御花园偏僻处折些枯枝回来应应急。
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主仆二人尽量拣人少的路走。
御花园景致是好,朱栏玉砌,奇花异草,但杨珞瑶无心欣赏,只低头寻找合适的枯枝。
正走到一处假山附近,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斥骂声。
“没眼力见的东西!
冲撞了林主子,摔坏了贡品,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太监尖着嗓子骂道。
地上跪着个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额头都磕红了,旁边散落着几支摔碎的玉簪和几匹精美的绸缎。
一个穿着淡雅宫装,容貌温婉的妃嫔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拿着帕子轻轻拭泪,正是住在杨珞瑶不远处,同样不太得宠的赵选侍口中的“好心人”——林婉仪。
她声音柔柔弱弱:“张公公,罢了,她也不是有心的。
只是这红玛瑙缠丝簪是皇后娘娘赏的,这云锦也是内务府新进的贡品,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太监立刻赔笑:“林主子您就是心太善!
这丫头毛手毛脚,绝不能轻饶!”
他转头又瞪向小宫女,“冲撞主子,损坏贡品,两罪并罚,拉去慎刑司,打二十板子,撵去辛者库!”
小宫女一听“慎刑司”、“辛者库”,吓得几乎晕厥,那是要人命的地方啊!
她哭得更凶了,只会磕头求饶。
周围几个宫女太监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杨珞瑶脚步顿住了。
锦书轻轻拉她袖子,低声道:“采女,是林婉仪和张管事,咱们快绕道走吧,别惹麻烦。”
林婉仪?
那个吃斋念佛,素有“宽厚”之名的妃嫔?
杨珞瑶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贡品”碎片,又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婉仪和那个声色俱厉的张公公,心里冷笑一声。
这阵仗,摆得可真齐全。
若在平时,她绝不会多管闲事。
但今天,她改了主意。
一味躲藏示弱,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
有时候,适当地展现一点“价值”和“不好惹”,反而能省去很多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锦书走上前去。
“奴婢/奴才给林婉仪请安。”
主仆二人规规矩矩行礼。
林婉仪似乎才注意到她们,抬起泪眼,有些讶异:“是杨采女啊,快起来。
让你见笑了,这丫头不当心,闯了祸。”
那张公公见是杨珞瑶,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板起脸。
杨珞瑶起身,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片上,仔细看了几眼,然后又看向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宫女,忽然开口,声音清晰平和:“婉仪娘娘,张公公,可否容婢子多句嘴?”
林婉仪柔声道:“采女请说。”
张公公哼了一声:“杨采女有何高见?”
杨珞瑶不理会他话里的刺,指着那几块最大的玉簪碎片道:“婢子在家时,曾听家中老仆提起过,红玛瑙质地坚硬,不易摔碎。
若真是摔了,断裂处该是参差不齐,有崩口才对。”
她蹲下身,假意仔细看了看,“可您看这几处断口,边缘齐整,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预先敲击过似的。”
她又拿起一匹看似被弄脏的云锦,摸了摸那污渍处:“还有这云锦,贡品入库前都需严格查验。
这污渍颜色鲜亮,像是新染上去的汁子,若真是这丫头捧着的时候摔倒弄脏的,按说该是蹭擦的痕迹,不该是这样晕开一大片。”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析力:“婢子愚见,这事儿恐怕另有蹊跷。
这丫头年纪小,吓坏了,问也问不出什么。
若是贸然送去慎刑司,万一屈打成招,岂不是让真正疏忽职守、甚至意图不轨的人逍遥法外,也辜负了皇后娘娘赏赐的恩典,更可能……牵连到经手这些贡品的其他人。”
她这话,没首接说林婉仪和张公公做局,却句句点在关键处——东西损坏方式存疑,处置方式可能造成冤案,而且会牵连扩大。
林婉仪擦拭眼泪的动作微微一顿。
张公公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有点厉害的杨采女,眼睛这么毒,心思这么细!
她点出了“牵连”二字,正是他害怕的。
这些贡品从内务府到各宫,经手的人多了去了,真细查起来,谁能保证自己***底下干净?
“这……”张公公气势弱了下去,看向林婉仪。
林婉仪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温和了:“罢了罢了,许是本宫记错了,这簪子或许之前就不小心磕碰过。
这云锦……兴许是库房保管不当。
这丫头也是可怜,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她挥挥手,让那小宫女赶紧走。
小宫女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连滚爬爬地跑了。
张公公也赶紧顺着台阶下:“还是婉仪娘娘仁厚!”
他招呼小太监收拾地上的狼藉。
林婉仪这才转向杨珞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欣赏:“今日多亏杨采女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然本宫险些冤枉了人,还差点惹出更大的麻烦。
采女真是……聪慧过人。”
杨珞瑶垂下眼睑,恭敬道:“婉仪娘娘谬赞了,婢子只是偶有所感,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娘娘心善,不忍责罚小宫女,才是真正慈悲。”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杨珞瑶便借口不打扰娘娘赏景,带着锦书告退了。
走远了,锦书才拍着胸口,后怕道:“采女,您刚才可真敢说!
那张公公脸都青了!”
杨珞瑶却没什么表情,低声道:“有时候,你退了,别人就进了。
今天退了这一步,明天可能就要退十步。
不如亮亮爪子,让他们知道,咱不是软柿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假山方向,林婉仪和张公公早己不在原地。
“这位林婉仪……可不简单。”
她轻声自语。
那看似柔弱的皮囊下,藏着的心思,恐怕比那个嚣张的贵妃柳如玉还要深。
她今天看似化解了一场风波,帮了一个小宫女,实则也是把自己推到了某些人的视野里。
福祸难料。
只是她不知道,方才假山另一侧的凉亭里,一个身着常服、气质冷峻的男子,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他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大太监。
男子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个宫女,就是最近宫里传言,很会讲‘规矩’的杨采女?”
大太监躬身回道:“回主子爷,正是。
工部杨侍郎家的庶女,入宫就被安置在西边角院。”
男子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有点意思。
去查查,今日这出戏,是她运气好撞上了,还是……她早就看出了什么。”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