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下葬”后的第七天,村里起了大雾。
雾不是白,是灰里透青,像熬了一宿的骨头汤。
我站在院子里,看见雾气从井口一缕缕爬出来,沿着墙根游走,最后缠住我的脚踝。
井沿上压着的那块磨盘,今晚被人挪开了一条缝——缝里透出暗红的光,像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
我想起父亲那天的话:“老东西死得不安生,得镇住。”
原来他镇的不是死人,是井。
子时,铜铃在井底响了。
叮——声音短促,却带着水音,像是谁在水里摇铃。
我赤脚踩在井边青砖上,砖缝里渗出冰凉的血。
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被雾气扭成两根:一根站着,一根跪着。
跪着的那个影子正在用断掉的小指在井沿写字——“阿弥,下来。”
我退后一步,影子“啵”地缩回脚底。
磨盘却自己“轧轧”转动,井口完全敞开。
井不深,一眼就能看到底。
没有水,只有一排青砖台阶,螺旋向下,像一条绞紧的脊椎。
最底处亮着一盏白灯笼,灯笼上糊着一张黄纸,纸中央写着一个反字——“奠”。
光就是从那个字透出来的,红得像刚剖开的心脏。
我下去了十三级,听见父亲的鼾声。
声音从井壁里传出,带着回声,像在空旷的祠堂里睡觉。
再下一级,鼾声戛然而止,变成爷爷的咳嗽——“喀、喀、喀”——每咳一下,井壁就掉一块砖,露出后面黑红的肉壁,一跳一跳。
我伸手去摸,指尖沾到一粒黏腻的碎屑:是木屑,还是骨渣,分不清。
咳嗽声突然凑到我耳边:“阿弥,牌位要倒了。”
井底不是井底,是一间倒立的祠堂。
房梁向下,像倒挂的獠牙;供桌的桌脚朝天,香炉倒扣,香灰撒成一张人脸。
人脸的嘴一张一合,发出父亲的声音:“把牌位扶正。”
祠堂正中,原本该摆祖宗牌位的地方,此刻悬着一口井——正是我家的那口。
井口朝下,井水却向上滴,一滴、两滴,落在供桌上,发出“嗒嗒”声,像更漏。
井沿上,爷爷的牌位倒插着,背面朝外。
牌位上写的却不是“秦守岁”,而是——“秦弥”。
我的生卒年月,精确到时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乳名“阿弥”,端端正正刻在左边;右边空着,像等人填另一行数字。
牌位下压着一截小指。
断面新鲜,血己流尽,皮肤却还在抽搐,像一只刚被剪下来的蚯蚓。
我认出指甲盖上的月牙痕——是父亲右手的小指。
昨天早上,他还好端端用它敲我的额头:“小崽子,别总翻祖坟。”
我想把牌位***,却拔不动。
牌位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让我的右手食指一阵剧痛。
低头看,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齿痕,和我的牙印完全吻合,正汩汩冒血。
血滴在牌位上,“秦弥”两个字立刻被染成红色,像被朱砂描过。
紧接着,牌位背面裂开一道缝,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竖瞳,和我梦里那条“地龙”一模一样。
眼睛眨了一下,井口朝上那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
我抬头,看见父亲的脸从井口倒挂下来,头发浸在水里,像一蓬黑水草。
他双眼翻白,嘴里含着半块磨盘,嘴角被撑裂,血顺着下巴滴到我脸上。
含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牌位……扶正……”我伸手去够父亲,却抓到一把冰凉的木屑。
再一看,井里哪有什么父亲,只有一块裂开的牌位——正面写着“秦明德(父)”,背面写着“秦守岁(爷)”,两人名字上下颠倒,中间用一枚齿痕钉在一起。
齿痕在流血,血顺着牌位纹理,慢慢汇成一张新的脸。
那张脸睁开眼,对我笑,露出缺了小指的右手。
“阿弥,”他说,“轮到你在下面托着了。”
祠堂开始旋转。
不是天旋地转,而是像翻书一样,一页页倒过去。
每翻一页,就有一张人脸从供桌下掠过:爷爷、父亲、我,再是爷爷……最后一页停住,我看到自己跪在井底,双手高举,托着一块巨大的磨盘。
磨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我家的族谱,最顶端被咬掉一块,缺口呈齿痕状。
血水从磨盘边缘渗出,滴到我脸上,温热,带着铁锈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却不是呼救,而是——“签名吧,签了就不痛了。”
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趴在祠堂门槛上,口水浸湿了一大片青砖。
天己微亮,雾散了,井口盖着磨盘,纹丝不动。
可我的右手食指真的多了一个齿痕,齿痕里嵌着一粒木屑,像极小的牌位。
我把木屑抠出来,放在掌心——它开始渗血,一滴、两滴,落在地上,拼成两个字: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