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周贵远的一生,像他常抽的那杆水桶烟,吸进去的是生活的粗粝,
吐出来的是岁月的绵长。1949年正月十六的丑时,天还没亮透,
木叟村的土坯房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老祖爷在灶台边添了把柴,对着灶王爷念叨:“贵远,
就叫贵远,盼着他这辈子能贵气点,走得远些。”可谁能想到,这个名字里藏着的“远”,
最终没能让他走出八宝镇的山山水水,却让他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
把日子过成了一本厚重的乡土账。作为家里的老大,爷爷打小就知道“懂事”两个字的分量。
老祖奶偏疼小儿子周贵选,家里有块像样的红薯,总是先塞给二爷;做了件新补丁的衣裳,
也先让二爷穿。爷爷从不争,
放学其实就是跟着村里识几个字的老人认田埂上的草名回来就去割猪草,
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篓,在田埂上摔了跤,爬起来拍拍土,继续往篓里添草。他知道,
爹娘要养两个儿子不容易,他多干点,家里就松快些。二十岁那年,
媒人领着14岁的奶奶黄月仙上门,土坯房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
老祖爷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塞给媒人,又从床底下摸出一坛自己酿的米酒,
算是定下了这门亲。爷爷站在灶台边,看着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眼神怯生生的姑娘,
手心里全是汗。他后来跟我说:“那时候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木床都没有,就想着,
以后得好好干活,不能让她跟着我饿肚子。”婚后的日子,是从“分家”开始的。
老祖爷把家里的东西一分两半:三间土坯房,爷爷和二爷各一间半;两亩水田,
一人一亩;连墙角那袋舍不得吃的玉米,都数着颗粒分匀。爷爷牵着奶奶的手,
走进属于他们的那间半土坯房,房梁上还挂着上一年的玉米穗,他笑着对奶奶说:“别怕,
有我呢。”为了“不让她饿肚子”,爷爷啥活都干。一开始跟着隔壁的王大爷做卖牛生意,
背着干粮走几十里山路去邻村赶集。他没读过书,算数全靠手指头掰,有时算错了账,
牛卖出去了,钱却少拿了一半。有次回来,他蹲在门槛上,抱着头闷声不吭,
奶奶递给他一块烤红薯,他咬了一口,突然红了眼:“月仙,我没用,连个数都算不清。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那双手,因为牵着牛绳、扛过木柴,
已经布满了裂口。爷爷目光总落在厨房门口——奶奶正系着蓝布围裙煎鸡蛋,
锅铲碰撞的叮当声里,混着她时不时的念叨:“你那杯我又给你续了水,凉在桌上呢,
等会儿记得喝。”爷爷“嗯”一声,视线移到蓝蓝的天空。白云在飘着好像又在走路一样,
他伸手做出抚摸云的感觉,就被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哟,老头子在想啥呢,满脸笑容。
”早饭摆在小木桌上,稀粥冒着热气,煎蛋边缘微微焦脆。
奶奶总把蛋黄更凝固的那半推给爷爷,“你牙口不好,吃这个。”爷爷不说话,
默默把自己碗里的咸菜往奶奶那边拨了拨。饭后奶奶收拾碗筷,爷爷就坐在厨房门口,
看她洗碗。水流哗哗响,奶奶哼着不成调的云南山歌,爷爷跟着轻轻打拍子,
阳光透过窗子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挨得紧紧的。过会儿奶奶要去外面看菜园,
临出门翻出爷爷的草帽:“戴上,今天太阳毒。”小心点,有什么事就叫我,奶奶说“行”,
知道了。门“咔哒”关上,又很快开了道缝,奶奶探进头:“我走啦?”爷爷挥挥手,
等门彻底关上,他才慢慢站起身,
把奶奶刚坐过的小板凳挪到阴凉处——她回来总爱坐这儿歇脚的。爷爷准去新房子门口,
看着奶奶在菜园玩。菜园里面有两棵果树,一棵毛桃树,一棵石榴树,结果的时候满满的,
把树枝都压弯了。两棵树旁边一排四季豆和圣女果,生菜,萝卜,土豆,小白菜,
油麦菜是奶奶喜欢的。爷爷比较喜欢花生,扁豆配酒。后来红砖厂招人,
爷爷二话不说就去了。那时候的红砖厂,烟囱整天冒黑烟,机器轰隆隆响,爷爷负责搬砖,
一块砖三斤重,他一天能搬上千块。下班回来,浑身都是红灰,鼻孔里掏出来的都是红的,
奶奶心疼得直掉泪,他却笑着说:“这活好,挣得多,等攒够了钱,咱给房子加个砖瓦房檐。
”他说到做到,两年后,家里真的多了个砖瓦房檐,下雨的时候,
再也不用在屋里摆七八个盆接漏水了。爷爷的烟瘾,就是在红砖厂染上的。累了一天,
工友们凑在一起抽烟,有人递给他一撮散装烟草,说“抽口能解乏”。他试着抽了一口,
呛得直咳嗽,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他自己做了杆水桶烟,竹筒做的烟杆,铜制的烟锅,
揣在怀里,干活累了就掏出来,在田埂上、在厂门口、在自家门槛上,靠着墙抽一口,
烟圈慢悠悠地飘向天空,他的眼神也跟着飘远,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天刚蒙蒙亮,爷爷就扛着锄头下地了。田埂上的草要除,玉米地里的杂草蹿得快,
得弯着腰一棵棵拔干净。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脚下的土地,他却不觉得累,
看着庄稼绿油油的样子,眼里就有了光。中午回家,灶台上有奶奶温着简单的饭菜,
可能是一碗玉米粥,就着咸菜和昨天剩下的红薯。吃完坐在门槛上抽袋烟,
眯着眼看看院子里的鸡在啄食,狗趴在脚边打盹,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打个盹儿,
就是最好的休息。下午奶奶要么去菜园摘些新鲜的蔬菜,要么坐在屋檐下编竹筐。手指粗糙,
却灵活得很,竹条在她手里翻飞,不一会儿就有了雏形。偶尔邻里路过,
递上一把刚摘的青瓜,聊几句收成和天气,笑声在院子里荡开。傍晚,爷爷会把鸡鸭赶进圈,
再去看看猪圈里的猪长得壮不壮。晚饭过后,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里,摇着蒲扇,
给围过来的孙辈讲过去的故事,天上的星星亮得很,风里带着庄稼的清香。
爷爷的日子没有太多波澜,却牢牢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每一天都和泥土、阳光、庄稼打着交道,简单,却踏实得让人安心。我记事起,
爷爷总爱背着我去犁田。他身材瘦,却有力气,牵着牛走在水田里,
一步一步踩出深深的泥印。我坐在田埂上,手里玩着他给我编的草蚂蚱,看他挥舞着犁耙,
看牛尾巴甩来甩去赶蚊子,听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田埂边的小河里,
田螺吸附在石头上,小鱼苗一窜一窜的,偶尔有菜花蛇从草丛里游过,我吓得尖叫,
爷爷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朝我喊:“别怕,蛇不咬人,它也是来喝水的。”他没读过书,
却总爱教我算数。晚饭后,他坐在煤油灯旁,烟杆放在一边,
用烧黑的木炭在地上画道道:“1加1等于2,就像你和妹妹,两个娃娃。”我算错了,
他也不恼,只是拿起烟杆敲敲地面:“再想想,咱家有3只鸡,又孵出2只,一共几只?
”我数着手指头算对了,他就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
从口袋里摸出颗糖——那是他去镇上卖菜时,特意给我留的。爷爷这辈子,
最宝贝的除了家人,就是那辆“28大杠”自行车。那是80年代末,
他用在红砖厂攒了半年的钱买的,车把上缠着红布条,擦得锃亮。有次带我去镇上赶集,
他让我坐在前梁上,自己跨在后面,脚一蹬,车子“叮铃铃”响着往前走。路过供销社,
他停下车,进去买了两斤水果糖,说是给妈妈和姑姑的。回来的路上,他哼着壮族的调子,
风从耳边吹过,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稳当的车。可日子哪能一直顺顺当当。
五个儿子相继夭折,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头。有次村里有人嚼舌根,说他家“断了香火”,
爷爷攥着拳头要去找人理论,被奶奶拉住了。那天晚上,他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夜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