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2月,北方机械厂家属院寒风卷着煤灰渣子往人脖领里钻,林淑芬裹紧打了补丁的蓝布棉袄,肚子一阵阵发紧。
她咬牙攥住墙角的冰溜子,指节冻得发红,心里却烧着一团火:“这小崽子,偏挑没粮的时候来!”
隔壁王婶儿从公共厨房探出头,手里半碗棒子面粥晃得能照见人影:“淑芬呐,你这肚子咋跟吹气球似的?
昨儿还说是吃多了胀气!”
“胀气能胀出个脚丫子踹我肋巴骨?”
林淑芬一开口,哈出的白气混着东北腔飘出去老远。
她突然“哎哟”一声,冰溜子咔嚓断在手里——羊水破了。
产房里,接生婆老赵头的手套补丁摞补丁,沾着血就往搪瓷盆里伸:“大出血!
得用人参吊命!”
周建国蹲在走廊搓着手,工装裤膝盖磨得发亮。
他摸遍全身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粮票,忽然听见屋里媳妇哑着嗓子骂:“敢动老娘的鸡蛋!
那是留着换……换……换你个头!”
老赵头掀帘子出来,“再磨蹭,大的小的全交代!”
周建国把粮票拍在窗台上,转头冲进风雪里。
半小时后,他揣着半根人参回来,棉袄后襟少了块布——机械厂八级钳工的标志牌不见了。
护士抱着皱巴巴的女婴出来时,周建国正盯着粮票上的牙印发愣。
那是林淑芬疼极时咬的,像朵梅花。
“闺女像你,大眼贼似的。”
护士把襁褓塞过来。
周建国手一抖——婴儿襁褓竟是拿他旧工裤改的,***蛋子那儿还印着“安全生产”的红章。
家属院锅炉房后头,周建国蹲在废铁堆里挑挑拣拣。
保卫科马干事拎着手电晃过来:“周师傅,这节骨眼还搞小发明?”
“给孩子做个摇床。”
周建国举起截钢管,阴影里露出半张油污脸。
马干事哧哧笑:“饥荒年月养丫头,不如养只老母鸡!”
手电光突然定在周建国腰间——那别着根厂里新领的钢锉。
“废料利用不犯纪律。”
周建国慢吞吞道,脚底下却把一包东西踢进阴影里。
等马干事悻悻走了,他才扒拉出藏着的轴承,钢珠早被抠出来——那是预备给媳妇补身子的“铁蛋汤”,老工人偏方。
半夜,婴儿啼哭声里混进“吱呀吱呀”的响动。
林淑芬睁眼看见个奇形怪状的铁架子:车链条当护栏,旧齿轮做摇柄,最绝的是顶棚悬着串亮闪闪的零件——周建国拆了车间所有坏仪表的铜指针。
“败家玩意儿!”
林淑芬骂着,眼泪却砸在婴儿脸上。
小丫头突然不哭了,黑眼珠追着转动的铜指针,小手一抓一放。
周建国用扳手敲了下床架,叮当声里混着句唐山话:“这叫技术遗传。”
满月这天,林淑芬发现藏在炕席下的粮票少了整整一斤。
她抄起擀面杖堵住门,周建国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五块动物饼干,每块都烤成小机床模样。
“厂里李会计媳妇坐月子,我给他娃做了个铁皮火车……”周建国话音未落,擀面杖就擦着耳朵飞过去。
林淑芬突然僵住,她看见饼干上的牙印——那丫头正抱着饼干磨牙床,口水糊了一脸。
窗外突然炸起鞭炮声。
马干事扯着嗓子喊:“中央文件!
每人每月再减二两粮!”
周建国趁机把最后块饼干塞进媳妇嘴里。
林淑芬嚼着嚼着突然哭了:“甜的?
你加了糖精?”
“不是糖。”
周建国咧嘴一笑,“我摸了根温度计……”林淑芬的巴掌还没甩过去,婴儿车突然“哐当”散架——周建国忘拧螺丝了。
小丫头滚在棉花堆里咯咯笑,手里紧攥着颗闪亮的钢珠。
深夜,周建国摸黑修摇床时,听见媳妇在梦里嘟囔:“……粮本……”他摸出个牛皮纸本子,月光下隐约可见“技术革新”字样,扉页却夹着张泛黄的图纸——那是苏联援助时期的高级车床草图,厂里明令禁止私藏的“违禁品”。
窗外,马干事的手电光扫过雪地,照见周家晾衣绳上飘着的尿布。
谁也没注意,有块尿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那是周建国用铅笔头写的,第二天就会被婴儿的屎尿泡成一团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