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着顾昭冲向粮仓。
越靠近,那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就越清晰、越疯狂。
不再是闷雷,而是无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肉体撞击木门的闷响、绝望的哭嚎与贪婪的咆哮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摧毁人心智的音浪洪流。
粮仓所在的西街,己是一片混乱的修罗场。
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因饥饿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人脸。
他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对粮食最原始的、吞噬一切的渴望。
简陋的大门在数十人合抱的粗壮树干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门轴处的木屑簌簌落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仅剩的十几个衙役面无人色,死死抵在门后,身体随着每一次撞击剧烈颤抖,汗水混着灰尘从额头滚落,眼中只剩下绝望。
“顶住!
给老子顶住!”
负责看守粮仓的班头赵大胡子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却淹没在更狂躁的声浪里。
就在这时,顾昭到了。
他没有冲向摇摇欲坠的大门,而是疾步登上粮仓旁一处低矮的民房屋顶。
夜风猎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在这片疯狂的背景中,他清瘦的身影竟奇异地透出一种定海神针般的沉稳。
“赵班头!”
顾昭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刺入赵大胡子的耳中。
赵大胡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屋顶上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书吏,愣了一下。
“听我号令!”
顾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墙头所有能动的兄弟,给我拿起锣鼓铙钹,有什么敲什么,用最大的力气敲!
一刻不停!”
“二、立刻扎草人!
有多少破旧号衣全用上,给草人穿上,插在墙垛后面!
所有火把,给我点起来,远远照着墙头!”
“三、抵门的兄弟,留一半!
其余所有人,立刻撤到墙根下,抱头蹲下,不准出声!
更不准露头!”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快速,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赵大胡子在县衙混了半辈子,见过不少官老爷,却从未在一个小吏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近乎实质的威压。
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洞悉生死规则的冷静。
“啊?
撤…撤下去?
那门……”赵大胡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门,守不住了!”
顾昭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下方黑压压的、即将冲破最后防线的饥民,“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这里有重兵把守!
实则,虚张声势,空门大开!
执行!”
最后两个字如同军令,砸在赵大胡子心头。
看着顾昭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一股莫名的信任感压过了恐惧。
他猛地一跺脚,嘶声吼道:“都听见顾先生的没有?!
敲锣!
扎草人!
点火把!
抵门的留一半!
剩下的,跟老子撤下去蹲着!
谁他妈敢出声,老子先劈了他!”
混乱中,衙役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爆发出求生的本能。
叮叮当当!
哐哐哐!
刺耳嘈杂的锣鼓声、敲击破铜烂铁的噪音猛地从墙头炸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疯狂撞击大门的饥民动作都为之一滞,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火光摇曳中,只见粮仓并不算高的墙头上,影影绰绰!
数十个穿着衙役号衣的“身影”矗立在墙垛之后,在火把的映照下,身形模糊却带着一种森然的“守卫”姿态!
那数量,远不止他们看到的十几个!
“有……有埋伏?”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迟疑。
衙役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就在这时,顾昭安排的“暗子”开始发力了。
在人群外围,几个机灵的身影如同游鱼般穿梭,用变了调的、带着极端“惊喜”和“恐慌”的破音嘶喊起来:“破了!
城西破了!
张老爷家!
流寇把张老爷家的粮仓破了!”
“天爷啊!
满仓的粮食!
白花花的大米堆成山了!”
“快去西边啊!
去晚了连汤都喝不上了!”
“流寇抢粮啦!
抢大户啊!
谁抢到是谁的!”
这些声音混杂在锣鼓的噪音和人群的嘶吼中,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另一种更原始的欲望——对“轻易可得”的巨大财富的贪婪!
尤其是“张老爷家”、“满仓粮食”、“堆成山”这些字眼,如同魔咒,狠狠击中了这些早己被饥饿折磨得失去理智的灵魂。
“西边?
张扒皮家真有粮?”
“管他娘的!
抢大户!
总比啃这破官仓强!
兄弟们,去西边!”
“粮食!
粮食!”
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了方向,汹涌的人潮出现了明显的转向。
最前面撞击大门的力道骤然减弱,许多人开始掉头,红着眼睛,嘶吼着,像一股失控的浊流,朝着城西张员外那高墙深垒的庄园涌去!
粮仓门前压力骤减。
只剩下少数几个撞红了眼、或者被挤在角落无法转向的人,还在徒劳地拍打着大门。
墙头上,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影影绰绰的“守卫”身影,此刻在混乱的背景下,竟显得格外“强大”和“威慑”。
大门虽然依旧吱呀作响,却奇迹般地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冲开。
顾昭站在屋顶,冷眼俯瞰着这场由他一手引导的洪流转向。
夜风吹动他的衣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县城,再次投向北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围魏救赵”己成。
青阳县暂时避开了被饥民瞬间冲垮的灭顶之灾。
但,用富户的血肉暂时喂饱了饿狼,是福是祸?
张、李、赵几家遭此大劫,岂会善罢甘休?
城外的流寇溃兵,是否会闻风而动?
而最致命的……是那即将踏碎山河的铁蹄。
真正的风暴,远未平息。
这只是风暴来临前,他在这盘死棋上,强行撬开的第一道缝隙。